我跪在碎了一地的青瓷碎片里,指尖被劃破也沒覺出疼。殿外的雨下了三天,淅淅瀝瀝打在琉璃瓦上,倒比方才掌摑在我臉上的聲響更沉些。
“沈清辭,你還敢犟?”養(yǎng)母柳姨娘站在紫檀木屏風(fēng)前,鬢邊的赤金步搖隨著她的怒聲輕顫,“陛下賜婚瑞王,是看得起你這罪臣之女!你當(dāng)真想讓沈家徹底斷了翻身的可能?”
我低著頭,看地上那攤被茶水浸濕的絹帕——方才她擲過來的茶盞,碎得比我腕間那只舊玉鐲還徹底。那玉鐲是我生母留的,去年被瑞王的人撞碎半只,如今剩下的半只還在袖中硌著腕骨。
“姨娘,”我聲音啞得像吞了沙,“瑞王殘暴,府中已有三位側(cè)妃不明不白沒了性命。女兒嫁過去,不是報恩,是送命。”
“送命也得去!”柳姨娘猛地攥住我的下巴,指甲掐進皮肉里,“你當(dāng)沈家如今是什么光景?你父親在天牢里等著救命的旨,你哥哥被流放三千里,若不是陛下念著舊情,你早該跟著去浣衣局讓苦役!瑞王要你,是給沈家留了條縫,你敢把這縫堵死?”
她的話像冰錐扎進心口。我知道沈家難,可瑞王蕭玦是什么人?京中誰不知他嗜血好殺,去年上元節(jié),只因樂師彈錯一個音符,就當(dāng)場折斷了人手指。這樣的人,怎配談“婚”字?
“可……”我還想爭辯,殿門忽然被推開,冷風(fēng)裹著雨絲涌進來,帶著股清冽的龍涎香。
是內(nèi)侍監(jiān)的總管劉成,他穿著明黃色的內(nèi)侍袍,臉上堆著笑,眼神卻像淬了冰:“沈姑娘,柳姨娘,陛下口諭,讓沈姑娘即刻隨雜家去清暉殿?!?/p>
柳姨娘臉色驟變,忙拉著我起身:“陛下怎會突然召見?清辭,快隨劉總管去,切記謹言慎行。”
我攏了攏被撕碎的衣袖,跟著劉成往外走。雨絲落在臉上涼颼颼的,宮道兩旁的芭蕉葉被打得噼啪響,倒讓我想起十二歲那年,父親還在相位上,帶我去御花園玩,也是這樣的雨天,我在回廊下摔了跤,是太子蕭景淵扶了我一把。
他那時才十六歲,穿著月白錦袍,笑著遞我塊桂花糕:“沈小妹妹,地上滑,慢些走。”
如今太子還是太子,沈家卻成了階下囚。
清暉殿的暖爐燒得正旺,我剛進門就嗆得咳了兩聲?;实凼捬茏邶堃紊?,鬢邊已有些白發(fā),手里捏著枚白玉棋子,見我進來,抬眼瞧了瞧:“抬起頭來。”
我依言抬頭,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眸。他是我父親的舊友,小時侯還常摸我頭說“清辭像她娘”,可如今他眼里沒半分暖意,只有權(quán)衡與審視。
“瑞王求娶,你不愿?”他把棋子落在棋盤上,發(fā)出“嗒”的一聲。
“臣女不敢。”我垂著眼,“只是臣女蒲柳之姿,恐配不上瑞王殿下?!?/p>
“配不配,不是你說了算。”他輕笑一聲,聲音卻冷,“沈相在天牢里寫了認罪書,說當(dāng)年構(gòu)陷忠良,是受了旁人挑唆。你若嫁去瑞王府,朕便饒他不死,貶為庶人,如何?”
心口猛地一縮。父親最重名節(jié),讓他寫認罪書,已是折辱,若再貶為庶人……可我若不嫁,他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。
正僵著,殿外忽然傳來腳步聲,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:“父皇,兒臣聽說沈姑娘在此,特來求父皇一件事?!?/p>
是蕭景淵。
他穿著石青色常服,腰束玉帶,緩步走進來,身姿挺拔如松。他看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紅腫的臉頰上頓了頓,才轉(zhuǎn)向皇帝:“兒臣府中缺個抄書的女先生,聽聞沈姑娘才學(xué)出眾,想請父皇恩準,讓沈姑娘暫去東宮幫些時日?!?/p>
我愣住了。他這是……要救我?
皇帝眉頭微蹙:“景淵,瑞王已求了婚,你這是……”
“父皇,”蕭景淵垂眸,“瑞王心性不定,沈姑娘去了怕是受委屈。沈相雖有錯,沈姑娘卻無辜。兒臣只是請她抄書,等沈相之事塵埃落定,再讓打算也不遲?!?/p>
劉成在一旁低咳:“太子殿下,瑞王那邊……”
“瑞王那邊,兒臣去說。”蕭景淵語氣平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。
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,忽然笑了:“你倒是護著她。罷了,就依你。沈清辭,你便去東宮待著吧,每日抄十卷《貞觀政要》,不可懈怠?!?/p>
我連忙叩首:“謝陛下恩典?!?/p>
跟著蕭景淵走出清暉殿時,雨小了些。他回頭看我,從袖中拿出個小巧的瓷瓶:“這是消腫的藥膏,回去擦擦?!?/p>
我接過瓷瓶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溫溫的,像十二歲那年他遞我桂花糕時的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