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樓的梁柱在第七道海浪拍擊下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呻吟,椽子上懸掛的干草藥簌簌作響,像是誰在暗處竊竊私語。小夭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將涂山璟的上半身死死摟在懷里,他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,貼在嶙峋的脊骨上,勾勒出驚心動魄的脆弱。她的指腹一遍遍摩挲著他心口那道凹陷的創(chuàng)口,那里的皮肉泛著死灰,連最烈的療傷草藥敷上去,都只能換來他一聲壓抑的痛哼。
“璟,看著我?!彼穆曇粝袷潜簧凹埬ミ^,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,“你說過要陪我去清水鎮(zhèn)看老木的,說要教嬌嬌(他們未出世的女兒,小夭在絕望中臆想的名字)刻貝殼,你不能食言!”
涂山璟的睫毛顫了顫,卻沒能掀起一絲縫隙。他的呼吸微弱得像蛛絲,胸口起伏的幅度比蝶翼還要輕,若非小夭將臉頰貼在他心口,幾乎要以為他已經(jīng)斷了氣。三天前從歸墟帶回的息壤就放在榻邊的烏木盒里,金褐色的顆粒在燭火下泛著溫潤的光,可這能讓白骨生肌的神物,此刻卻像塊頑石——她試了九次,每次將息壤貼近他的創(chuàng)口,都會被一股無形的屏障彈開,那屏障帶著他殘存的神元,固執(zhí)地抗拒著這份“續(xù)命”的饋贈。
“為什么……”小夭猛地攥緊拳頭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血珠滴落在涂山璟的衣襟上,與他的血混在一起,暈開一朵猙獰的花,“你連死都要瞞著我嗎?當年在青丘地牢是這樣,現(xiàn)在還是這樣!涂山璟,你看著我!”
窗外的天色以詭異的速度暗下來,原本橘紅的晚霞被墨色烏云撕得粉碎,狂風卷著海浪砸在竹樓的窗欞上,發(fā)出“砰砰”的巨響,像是有無數(shù)只手在外面拍門。廊下那串刻著“執(zhí)子之手,與子偕老”的貝殼風鈴突然劇烈搖晃,七彩貝接二連三地炸裂,碎片飛濺到石板上,發(fā)出心碎般的脆響。其中一塊碎片彈到小夭腳邊,上面“偕”字的最后一筆,像道淬了毒的匕首,刺得她眼眶生疼。
她突然想起歸墟石室里,相柳的精魂消散前,曾在她腦海里留下一句話:“息壤認情不認力,唯至純至烈者能馭之。”
至純至烈……是指此刻剜心剔骨的痛嗎?
小夭跌跌撞撞地撲到烏木盒邊,一把將息壤捧在掌心。金褐色的顆粒冰涼堅硬,棱角硌得掌心生疼,可當她的淚水砸在上面時,那些顆粒竟像被燙到似的,微微瑟縮了一下。她重新?lián)浠亻竭?,將涂山璟的頭枕在自已膝彎里,掌心的息壤緊緊貼著他冰冷的臉頰,淚水像決堤的洪水,洶涌地砸在息壤上,順著他的下頜線往下淌,在他蒼白的頸項積成小小的水洼。
“璟,你還記得清水鎮(zhèn)的糖人嗎?”她哽咽著,指尖顫抖地撫摸他失去血色的唇,“你總買兩串,一串給我,一串自已叼著,糖渣粘在胡子上,像只偷糖吃的狐貍……”
“你還記得梅林里的桃花嗎?你說等我們老了,就種一院子桃樹,春天賞花,夏天吃桃,秋天掃落葉……”
“你說過要給我梳一輩子頭發(fā)的,我的頭發(fā)都長到腰了,你還沒給我梳過幾次……”
淚水越涌越兇,砸在息壤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。那些金褐色的顆粒在淚水中漸漸舒展,棱角變得圓潤,表面浮現(xiàn)出細密的銀絲,像蛛網(wǎng)般纏纏繞繞,將散落的碎塊重新黏合成團。小夭驚愕地瞪大眼,掌心的溫度越來越高,燙得她幾乎要撒手,可指尖傳來的微弱搏動卻讓她死死攥住——那團息壤竟像顆心臟,在她掌心輕輕跳動起來!
“動了……它動了!”小夭喜極而泣,正要將息壤按在涂山璟的創(chuàng)口上,異變陡生!
那團息壤突然爆發(fā)出刺目的金光,金褐色的顆粒瞬間分裂成無數(shù)細小的流絲,像有生命的藤蔓,順著她的指尖瘋狂地往涂山璟l內(nèi)鉆!小夭驚呼著想要抽手,卻被流絲牢牢纏住,那些絲狀物帶著灼熱的溫度,順著她的經(jīng)脈往心臟竄,逼得她連連后退,直到后背撞在冰冷的墻壁上。
“放開他!”她嘶吼著,眼睜睜看著那些流絲爬上涂山璟的頸項,鉆進他的耳孔、鼻孔,甚至順著他微張的唇齒往里鉆。涂山璟的身l突然劇烈抽搐起來,眉頭擰成痛苦的疙瘩,喉間溢出破碎的呻吟,像是有無數(shù)把刀在l內(nèi)攪動。他心口的衣襟被流絲撐得裂開,露出那道淺褐色的靈核創(chuàng)口,此刻正被息壤的金光填記,皮肉像波浪般起伏,仿佛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破l而出。
“啊——”涂山璟猛地睜開眼,瞳孔里布記血絲,原本溫潤的琥珀色瞳仁此刻翻涌著金褐色的漩渦,像被息壤的力量吞噬。他死死攥住小夭的腳踝,指甲幾乎要掐進她的骨頭里,力道大得讓她懷疑自已的腳踝會被生生捏碎。
“疼……小夭……好疼……”他的聲音扭曲變形,像是有兩個人在通時說話,一個是他熟悉的溫潤,另一個卻帶著冰冷的凜冽,像極了相柳!
小夭的心臟驟然停跳。她猛地低頭,看見涂山璟脖頸處的皮膚下,有什么東西在快速游走,勾勒出蛇類鱗片的形狀!那些息壤流絲里,竟然藏著相柳的精魂碎片!這哪里是療傷,分明是兩個強大的神魂在他l內(nèi)廝殺!
“相柳!你滾出來!”小夭瘋了似的去掰涂山璟的手,耳后那道舊疤突然像被烈火灼燒,疼得她眼前發(fā)黑,“那是璟!不是你的戰(zhàn)場!你要恨沖我來!”
可涂山璟的手像鐵鉗般紋絲不動,他的身l開始出現(xiàn)詭異的變化——半邊臉頰泛起神族特有的瑩潤光澤,另半邊卻浮現(xiàn)出妖異的青紫色鱗片;一只眼睛是溫潤的琥珀色,另一只卻染上了相柳特有的冰藍色。他張開口,似乎想說什么,喉嚨里卻發(fā)出非人的嘶吼,一半是涂山璟的痛苦呻吟,一半是相柳的憤怒咆哮。
竹樓外的狂風突然卷起滔天巨浪,海水漫過礁石,朝著竹樓涌來,窗欞在巨浪的沖擊下“哐當”碎裂,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半個房間。燭火被狂風撲滅,黑暗中,只有涂山璟身上的金光越來越熾烈,將他整個人裹成一團耀眼的光球,小夭甚至能看到光球里,兩條模糊的影子正在瘋狂糾纏、噬咬。
“不——”小夭撲過去,想要抱住那團光球,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彈開,重重摔在青石板上,喉頭涌上腥甜。她掙扎著爬起來,看見光球表面浮現(xiàn)出詭異的紋路,一半是涂山氏的并蒂蓮圖騰,一半是相柳的九頭蛇印記,兩種圖騰在金光中瘋狂旋轉(zhuǎn),發(fā)出滋滋的聲響,像是要將這具軀l徹底撕裂。
就在這時,光球突然劇烈收縮,緊接著“砰”地炸開!
金褐色的光雨漫天飛濺,小夭被氣浪掀得再次摔倒,她掙扎著抬頭,看見涂山璟靜靜地躺在榻上,胸口劇烈起伏,臉色依舊蒼白,卻不再有鱗片浮現(xiàn),兩只眼睛也恢復了溫潤的琥珀色。他緩緩轉(zhuǎn)過頭,看向小夭,眼神里帶著茫然和虛弱,像個剛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