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墟深處的玄武巖裂開最后一道縫隙時,白溯正蜷縮在蛋殼般的胎膜里。
胎膜內(nèi)壁泛著珍珠母貝的虹彩,裹著溫熱的羊水,將外界共工殘魂的咆哮隔絕成遙遠的悶響。他的意識像泡在溫水里的棉絮,混沌中只感知到兩種力量在血脈里沖撞——一種帶著海芙蓉的清苦與陽光的暖,像母親哼唱的歌謠;另一種裹著寒冰的冽與戰(zhàn)場的腥,像懸在頭頂?shù)膭?。這兩種力量擰成螺旋狀的繩,勒得他肋骨生疼,卻又奇異地托著他,不讓他沉入更深的黑暗。
“破……”
一個模糊的音節(jié)從他喉嚨里擠出來,帶著初生的沙啞。胎膜突然劇烈震顫,外面?zhèn)鱽韼r石崩裂的巨響,共工殘魂的怒吼近在咫尺:“孽障!受死!”
白溯猛地弓起身子,細長的軀干在胎膜里狠狠一撞。這具剛成形的軀l還帶著玉石般的溫潤,銀白鱗片尚未覆記脊背,頭頂?shù)年鹘侵皇莾蓚€圓鈍的凸起,可那股求生的本能卻比任何力量都要洶涌。他聽見胎膜破裂的脆響,像初春湖面冰層炸開的聲音,緊接著,刺骨的海水爭先恐后地涌進來,嗆得他劇烈咳嗽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他嗆咳著睜開眼,魚!
“嘶——”白溯嚇得猛地后退,本能地弓起身子,脖頸的月牙印記突然爆發(fā)出刺眼的紅光。
章魚的觸手剛要纏上他的軀干,就被紅光燙得發(fā)出滋滋的聲響,吸盤瞬間焦黑。章魚憤怒地咆哮,卻不敢再靠近,只能不甘心地縮回迷霧深處。白溯愣了愣,低頭看向自已的脖頸,那道月牙印記此刻紅得像團火,映得周圍的霧氣都染上了淡淡的粉。
“原來……你會保護我。”他用鼻尖蹭了蹭印記,那里的溫度漸漸回落,留下一絲溫暖的余韻。
穿過迷霧海時,他遇到了一群遷徙的海龜。老海龜告訴他:“往東邊游,那里有片溫暖的海,住著會用草藥的姑娘和……和一個身上有兩種味道的公子?!?/p>
“兩種味道?”白溯歪了歪頭。
“嗯,”老海龜慢吞吞地說,“一種像桃花,一種像寒冰,奇怪得很。不過他們很善良,去年我受傷,還是那姑娘救的我呢?!?/p>
桃花般的溫暖,寒冰般的冷冽……白溯的心臟猛地一跳,這兩種味道,不正是在他血脈里沖撞的那兩股力量嗎?他對著老海龜深深鞠躬,尾鰭拍起的水花濺了對方一身,然后迫不及待地朝著東邊游去,速度快得像道銀色的箭。
越往東游,海水越發(fā)溫暖,陽光能透過水面照到更深的地方,照亮成群結(jié)隊的熱帶魚和色彩斑斕的珊瑚。白溯的心情也跟著輕快起來,他開始在海面上跳躍,銀白的軀l在空中劃出優(yōu)美的弧線,濺起的水花像碎玉般散落。他甚至學著海鷗的樣子鳴叫,雖然發(fā)出的聲音更像幼蛇的嘶嘶聲,卻讓他自已笑得尾鰭亂晃。
可當他靠近那片傳說中“住著姑娘和公子”的海域時,卻突然膽怯起來。
他躲在遠離竹樓的礁石縫里,遠遠地望著那棟建在海邊的竹樓:青灰色的瓦,暗紅色的柱,廊下掛著串七彩的貝殼,風一吹就發(fā)出叮鈴叮鈴的響;院子里曬著成排的草藥,海芙蓉、防風、當歸……那些味道混在一起,讓他想起血脈里那股清苦的暖;竹樓門口坐著個穿青灰色衣裳的公子,正低頭看著手里的竹簡,陽光照在他發(fā)間,泛著溫柔的栗色,可當他抬手喝茶時,袖口露出的手腕上,竟有一道和他月牙印記相似的疤痕。
“是他……”白溯的心臟像被什么撞了一下,既熟悉又陌生。
就在這時,竹樓的門開了,一個穿著素色衣裙的姑娘端著藥碗走出來,發(fā)間別著支海芙蓉形狀的玉簪。她走到青灰衣公子身邊,嗔怪地奪過他手里的竹簡:“說了讓你少看書,怎么又不聽話?”
公子笑著握住她的手,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畫著圈,動作溫柔得像春風拂過湖面。姑娘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,她低頭時,耳后露出一道淺淺的疤痕,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紅,竟與白溯脖頸的月牙印記一模一樣!
“她……”白溯的呼吸驟然停住,眼眶突然變得酸澀,像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,卻又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他想游過去,想問問他們是不是認識自已,想問他們“家”到底是什么樣子,可身l卻像被釘在礁石縫里,動彈不得。他能感覺到那股桃花般的溫暖和寒冰般的冷冽此刻正交織在一起,從竹樓飄向他,像一張柔軟的網(wǎng),既想擁抱他,又想推開他。
突然,青灰衣公子像是察覺到什么,抬頭望向礁石的方向,眼神銳利得像鷹。白溯嚇得猛地縮回身子,緊緊貼在冰冷的巖石上,心臟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。他看見公子對姑娘說了句什么,姑娘也朝著這邊望過來,眉頭微微蹙起,眼里帶著一絲困惑和……不易察覺的心疼。
“走……”
腦海里的聲音再次響起,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。白溯知道自已不能再待下去,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棟竹樓,望了一眼那兩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,然后猛地擺尾,沉入深海。銀白的軀l在海水中劃出一道戀戀不舍的弧線,脖頸的月牙印記亮得像顆墜落的星,映著他迷茫的瞳孔——
他不知道自已是誰,不知道從何而來,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要奔向這里。可他知道,這片海,這棟樓,這兩個人,一定和他遺忘的過去,有著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
遠處的竹樓里,小夭望著礁石的方向,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耳后的疤痕:“璟,你有沒有覺得……剛才好像有誰在看我們?”
涂山璟放下竹簡,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光,隨即被溫柔覆蓋:“或許是海鷗吧?!彼兆⌒∝驳氖郑讣獾臏囟葞е唤z不易察覺的涼,“風大了,我們進去吧?!?/p>
兩人相攜著走進竹樓,沒有注意到礁石縫里,一片銀白的鱗片正隨著海浪漂起,落在青石板上,像一滴凝固的月光。而深海中,白溯正對著竹樓的方向,發(fā)出一聲懵懂而執(zhí)著的嘶鳴,尾鰭拍起的水花里,藏著他自已都不懂的、名為“歸途”的渴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