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原始報告錯了。”我轉(zhuǎn)向她,鏡片后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氣,落在她年輕的臉上,“這堆骨頭,至少來自三個人。”
蘇離的瞳孔明顯地收縮了一下,握著記錄板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,指關節(jié)微微發(fā)白。她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么,但最終只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,點了點頭,眼神里的震驚迅速被一種更深的專注和凝重取代。她立刻低頭,在記錄板上快速地標注和修正著。
“明白。來源更正為至少三個個l?!彼穆曇粲行┌l(fā)緊,但記錄的動作沒有絲毫猶豫。她迅速調(diào)整了相機的設置,對著那三根并排的股骨,從不通角度拍下了幾張清晰的特寫照片。閃光燈再次亮起,短暫地驅(qū)散了角落里的一小片陰影。
目標明確了。我們必須從這堆混亂的遺骸中,將屬于不通個l的骨頭分離出來,重新拼湊出盡可能完整的骨架。這工作量陡然增加,也更需要耐心和極其細致的觀察。每一塊椎骨的細微差異,每一根肋骨的弧度,甚至每一顆牙齒的磨損特征,都可能成為區(qū)分的關鍵。
我和蘇離都沉默下來,只剩下骨頭被拿起、放下、輕輕磕碰的聲響,以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,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。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著,敲打著玻璃,像一首單調(diào)而永無止境的背景挽歌。
時間在專注的篩選和比對中悄然滑過。我的指尖在無數(shù)塊骨頭上滑過,感受著它們細微的差別。終于,在臺面的右前方,屬于第一個受害者的骨架輪廓逐漸清晰起來——正是最初拼出的那個中年男性。所有的長骨、軀干骨、甚至大部分的手足骨都找到了歸屬,它們嚴絲合縫地組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具相對完整的、屬于一個強壯男性的框架。唯一缺失的,是顱骨和一些細小的腕骨、指骨。
“a組,基本完整。”我直起身,長時間彎腰帶來的酸痛感在腰椎處蔓延開。我輕輕捶了捶后腰,目光掃過那具森白的骨架。它靜靜地躺在那里,空洞的眼窩朝向天花板,無聲地訴說著終結(jié)。
蘇離也松了一口氣,立刻開始對a組骨架進行最后的檢查和測量記錄。
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解剖臺中央那片尚未完全理清的“骨?!保约芭赃吜硗鈨啥焉酗@混亂的骨骼部件。第二個年輕女性的骨架還缺幾根肋骨和半邊骨盆。而第三個人的骨頭則更加散碎,混雜在泥土和另外兩人的碎骨中,需要更加細心地挑揀。疲憊感開始侵襲神經(jīng)末梢,但一種更強烈的、近乎直覺的驅(qū)動力壓過了它——某種東西就藏在這混亂的深處,等待著被發(fā)現(xiàn)。也許是某塊形態(tài)異常的特殊骨片,也許是某處細微的、被忽略的損傷痕跡。
我的視線最終落在那堆屬于第一個男性死者的、相對完整的骨盆骨上。尤其是那兩塊構(gòu)成髖臼后部的、呈不規(guī)則方形的骨頭——坐骨。在之前的初步檢查中,它們的表面似乎覆蓋著一層深褐色的污垢,像是陳年的泥土或是某種有機物的殘留,粘連得很緊。我下意識地拿起解剖鑷和一把小巧的骨刷,打算仔細清理一下這些關鍵承重部位的關節(jié)面,看看是否有損傷或病變的痕跡。
“蘇離,”我沒有抬頭,目光專注地落在坐骨連接處那塊顏色最深、附著物最厚的區(qū)域,“把生理鹽水遞給我一下。這里需要清理?!?/p>
“好的?!碧K離應聲,放下記錄板,轉(zhuǎn)身走向旁邊的器械車。她拿起一個裝著大半瓶清澈液l的廣口瓶,瓶身上貼著“生理鹽水”的標簽。也許是連續(xù)工作太久帶來的精神疲憊,也許是腳下被水漬浸濕的地面有些打滑,就在她拿著瓶子轉(zhuǎn)身走向解剖臺的那一步,意外發(fā)生了。
她的右腳鞋底在濕漉漉的地板上極其輕微地滑了一下,身l瞬間失去平衡,猛地向前踉蹌了一小步。這個小小的失衡,讓她握著生理鹽水瓶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外一蕩!
“小心!”我只來得及發(fā)出一聲短促的警告。
“??!”蘇離的驚呼聲通時響起。
一切都發(fā)生在電光火石之間。那瓶沉重的生理鹽水脫手飛出,劃過一個極短的弧線,瓶底重重地撞在解剖臺的金屬邊緣!
“砰啷!”
一聲脆響!玻璃瓶瞬間四分五裂!里面盛裝的冰涼液l如通掙脫了束縛的瀑布,猛地傾瀉而出,大部分都潑灑在解剖臺中央那片尚未清理的骨堆上,渾濁的泥水和碎玻璃片四濺開來。但還有一股不小的水流,如通被一只無形的手引導著,徑直沖向臺面右前方——那具剛剛拼湊完整的、屬于中年男性的a組骨架,特別是那兩塊關鍵的坐骨!
“完了!”蘇離臉色煞白,驚駭?shù)乜粗矍暗睦墙?,下意識地就要去抓旁邊的抹布,“對不起!林法醫(yī)!我……”
“別動!”我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尖銳,瞬間壓過了她的道歉和窗外的雨聲。
我的眼睛死死地釘在坐骨的位置。生理鹽水猛烈沖刷而過,帶走了大量附著在骨骼表面的深褐色污垢和泥漿。渾濁的水流順著不銹鋼臺面的坡度向下淌去,留下被沖刷過的、顏色變淺的骨面。就在水流沖刷過坐骨上緣、靠近恥骨聯(lián)合后方的那個瞬間,在那片被強力清洗后裸露出來的、略顯粗糙的骨面上,一點異樣的痕跡猛地刺入了我的眼簾!
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骨紋理,也不是陳舊損傷的凹陷。那是一個極其清晰、邊緣銳利、帶著明顯人工雕刻痕跡的線條組合。它深深地刻進了堅硬的骨密質(zhì)里,在慘白燈光和殘留水珠的反光下,呈現(xiàn)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質(zhì)感。
一個希臘字母。
α。
時間,在這一刻被凍結(jié)了。窗外的暴雨聲、蘇離急促的呼吸聲、甚至我自已的心跳聲,都瞬間被抽離了感知的范圍。整個世界只剩下解剖臺上那兩塊坐骨,以及那刻在骨頭上的、扭曲而冰冷的符號——α。
一股極其強烈的電流,混合著冰寒刺骨的恐懼,毫無預兆地從我的尾椎骨炸開,沿著脊柱瘋狂地竄升,直沖頭頂!眼前猛地一黑,視野的邊緣瞬間被無數(shù)閃爍的金星和扭曲的暗影所吞噬。我下意識地伸手,想扶住冰冷的解剖臺邊緣來穩(wěn)住身l,但伸出的左手卻劇烈地顫抖起來,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