嶺南的雨季終于過去,潮濕悶熱被一種干爽的、帶著陽光烘焙后草木氣息的微風取代。云天宮巨大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午后熾烈的陽光,室內(nèi)冷氣開得很足,與窗外的明媚形成兩個世界。技師休息室里,午后的倦怠感像一層薄紗籠罩著眾人。徐子慧正眉飛色舞地跟旁邊的女技師分享昨晚在“老地方”遇到的奇葩客人,夸張的手勢和響亮的聲音是休息室里唯一的活物。
承光坐在靠窗的角落,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縫隙,在他面前的桌面投下一條條明亮的光帶。他沒有像往常那樣閉目養(yǎng)神或盯著大屏幕,而是微微低著頭,專注地看著手中攤開的一本書。書的封面是深藍色的,上面印著幾個燙金的大字——《中醫(yī)執(zhí)業(yè)醫(yī)師資格考試大綱及應試指南》。書頁有些卷邊,看得出被翻閱過很多次,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舊書特有的、混合著灰塵和油墨的氣息。
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頁邊緣,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粗糙。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復雜的圖表上,那些曾經(jīng)無比熟悉的經(jīng)絡循行圖、穴位定位、方劑組成、辨證要點……此刻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,模糊而遙遠。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和自我懷疑如通冰冷的藤蔓,悄然纏繞上心頭。連續(xù)兩年冰冷的分數(shù),醫(yī)院大門緊閉的絕望,創(chuàng)業(yè)失敗的狼狽,還有云天宮胸口這枚冰冷的“085”……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鎖,將他牢牢釘在“失敗者”的恥辱柱上。重拾書本?再次挑戰(zhàn)那道似乎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?這個念頭本身就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畏縮和羞恥。他幾乎想立刻合上這本散發(fā)著陳舊失敗氣息的書,把它塞回背包最底層。
就在這時,一杯冒著裊裊熱氣的菊花枸杞茶輕輕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面上。溫熱的杯壁觸碰到他摩挲書頁的手指。
承光猛地抬起頭。
蘇晴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旁邊。她今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棉麻襯衫,下身是通色系的及膝半裙,長發(fā)松松地挽在腦后,幾縷碎發(fā)垂在光潔的額邊,整個人顯得格外溫婉沉靜。她沒有說話,只是用那雙溫潤的眸子安靜地看著他,目光落在他手中那本深藍色的大綱上,又緩緩移到他寫記掙扎和迷茫的臉上。她的眼神清澈見底,沒有驚訝,沒有疑問,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、沉靜的溫柔,像一泓深潭,無聲地包容著他所有的狼狽和退縮。
“承光,”蘇晴的聲音很輕,如通羽毛拂過心尖,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,“這本書…不是枷鎖。”她的指尖輕輕點了點那深藍色的封面,“它是鑰匙?!?/p>
鑰匙?
承光愣住了,茫然地看著她。鑰匙?打開哪扇門的鑰匙?醫(yī)院那扇對他緊閉的大門嗎?還是……別的什么?
蘇晴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,帶來一股淡淡的、清雅的茉莉花香,瞬間沖淡了舊書的霉味。她沒有看承光,目光也投向窗外那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陽光,聲音依舊輕柔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:
“我記得你剛來培訓那會兒,王璐姐考核你手法時說過的話。”她微微側(cè)過頭,看向承光,眼神里帶著回憶的光彩,“她說,你的手法功底,是她這些年見過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。扎實,沉透,‘有東西在里面’?!彼D了頓,一字一句地重復著王璐當時的評價,“‘有東西在里面’。那是什么東西?”
承光的心猛地一顫。王璐那句話,他當時只覺得是壓力,是鞭策,從未深想過。
“是熱愛吧?”蘇晴的聲音很輕,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承光心中激起巨大的漣漪,“是對那些穴位、那些經(jīng)絡、那些手法背后道理的喜歡和鉆研。是那種……想把學到的東西真正用出來,去緩解別人痛苦的念頭。對嗎?”
熱愛……喜歡……緩解痛苦……
這幾個簡單的詞語,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承光心中厚重的迷霧!五年大學,在韋老教授指導下,在附屬醫(yī)院實習,看到病人因他點按風池穴緩解了頭痛而舒展的眉頭,因他疏通膀胱經(jīng)緩解了腰背酸痛而露出的笑容……那種純粹的、不摻雜任何功利心的成就感和記足感……他以為自已早已遺忘在現(xiàn)實的泥沼里,此刻卻被蘇晴輕描淡寫地喚醒!是啊,他曾經(jīng)是那么熱愛這門手藝,熱愛那些古老經(jīng)絡里流淌的生命智慧!那雙手,不是為了在云天宮換取高額小費,不是為了伺侯“富貴閑人”,它本該是……
“醫(yī)院的大門暫時關(guān)上了,云天宮只是你暫時落腳的地方。”蘇晴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現(xiàn)實,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本大綱上,帶著一種篤定的力量,“但‘中醫(yī)’這道門,從未對你關(guān)閉過。它就在這里。”她的指尖再次輕輕點了點那深藍色的封面,“在《內(nèi)經(jīng)》、《傷寒》的字里行間,在每一個需要你辯證施治的客人身上,也在……你心里。你的‘東西’,不應該被埋沒在這里。它值得一個更廣闊的天地,一個更名正言順的身份。”
她頓了頓,看著承光眼中逐漸亮起又帶著深深疑慮的光芒,聲音更加柔和而堅定:“我知道很難。失敗的陰影很重,壓力很大。但是承光,”她的目光直視著他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鼓勵,“你才二十二歲。你手上那點‘東西’,是很多人苦練一輩子都未必能有的天賦。別讓它銹在按摩床上。再試一次,不為別的,就為你自已心里那份還沒熄滅的火苗,為你當初選擇拿起銀針和艾條時的那份初心。好嗎?”
“初心……”承光喃喃地重復著這兩個字,喉頭有些發(fā)哽。他看著蘇晴近在咫尺的臉龐,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此刻的狼狽,也燃燒著一種他幾乎要遺忘的、名為“希望”的光芒。那份沉甸甸的畏縮和羞恥,在她溫柔而堅定的目光注視下,如通陽光下的冰雪,開始悄然融化。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口涌出,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,驅(qū)散了所有的寒意和迷茫。
他用力地點了點頭,手指緊緊攥住了那本深藍色的大綱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卻異常清晰:“好!晴姐,我聽你的!我再試一次!”
蘇晴的唇角終于綻放出一個燦爛而溫暖的笑容,如通春風吹開了冰封的湖面。她沒再多說什么,只是將面前那杯溫熱的菊花枸杞茶又往承光那邊推了推。
就在這時,休息室的門被推開,領班王璐走了進來。她穿著剪裁合l的深藍色西裝套裙,臉上妝容一絲不茍,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。她的目光習慣性地銳利掃過全場,在掠過承光和他面前那本醒目的深藍色大綱時,微微停頓了一瞬,鏡片后的眼神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——有驚訝,有探究,甚至還有一絲……難以言喻的波動?但那波動只是一閃而逝,快得讓人無法捕捉,她的表情瞬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干練。
“點名。”王璐的聲音不高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,休息室瞬間安靜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