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6章 復(fù)明（第1頁）

藥爐上的紫砂小壺“咕嘟”輕響，水汽氤氳，淺頌專注地盯著那縷由濃轉(zhuǎn)淡的白氣，額角沁出細汗。她握著鐵釬的手腕有些發(fā)酸，卻不敢有絲毫松懈，生怕錯判了那“聲如松濤漸息”的火侯。

李銳狐踱到她身后，“松濤聲…不是叫你聽風聲，是壺底藥汁濃縮，氣泡破開時那細微的‘噗、噗’聲，短促，間隔拉長?！甭曇糍N著耳廓響起，帶著藥草清苦的氣息，淺頌下意識繃緊脊背。

他忽然俯身，干燥修長的手指毫無預(yù)兆地覆上她握著鐵釬的手背。淺頌指尖一顫，那陌生的、帶著薄繭的觸感溫熱而有力，不容置疑地帶著她的手，將鐵釬尖端輕輕點在紫砂壺壁上。

“聽?！?/p>

他聲音壓得很低，幾乎成了氣音。

隔著薄薄的鐵釬，一種極細微、極有韻律的震動順著金屬傳來，如通某種沉睡生靈的心跳，又似松針落在積雪上的輕響——噗…噗…噗…間隔果然在拉長。

淺頌屏息凝神，恍然大悟。她側(cè)過頭，想道謝，卻正撞進李銳狐近在咫尺的眼眸里。爐火的光跳躍在他深褐色的瞳孔中，像藏了兩簇幽微的狐火，專注得近乎銳利。他似乎也才意識到距離過近，猛地撤回手，直起身，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，卷動他墨色衣袍的下擺。

“笨?！彼麃G下一個字，掩飾般地轉(zhuǎn)過身去整理藥柜，耳根在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些異樣的顏色。

淺頌看著他略顯僵硬的背影，唇角忍不住微微揚起。這位神醫(yī)，嘴上刻薄如刀，行事狡黠似狐，可這教人的法子……倒也別致得有趣。方才那瞬間的靠近，與其說是唐突，不如說是他沉浸于“術(shù)”的忘我，一種近乎赤誠的執(zhí)著。

“火侯到了。”淺頌輕聲道，依他所教，果斷撤去了大部分炭火，只留幾塊暗紅的余燼維持著文火慢煨。

李銳狐沒回頭，只“嗯”了一聲，算是認可。他取過一塊厚實的粗布墊在手上，穩(wěn)穩(wěn)端起那滾燙的紫砂壺，將深褐色的藥汁傾倒進一只白瓷碗中。藥汁濃稠如蜜，熱氣蒸騰，散發(fā)出奇異而復(fù)雜的味道，苦中帶辛，辛后又隱有回甘。

“喝了。”他將碗推到她面前，語氣恢復(fù)了一貫的冷硬命令式。

淺頌沒有猶豫，捧起碗，灼熱的溫度透過瓷壁燙著掌心。她吹了吹氤氳的熱氣，屏息，將碗沿湊到唇邊?？酀乃幹肟?，遠比上次那碗黃連湯更甚百倍，一股難以言喻的辛辣直沖鼻腔和喉嚨，嗆得她眼角瞬間泛起生理性的淚花。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，便繼續(xù)小口而堅定地將那滾燙的藥汁咽了下去。喉間火辣辣地燒灼著，胃里也翻江倒海。

李銳狐緊緊盯著她，銳利的目光捕捉著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。見她雖面色微白，捧著碗的手指因用力而骨節(jié)發(fā)白，卻始終穩(wěn)穩(wěn)端著，未曾退縮半分，他眼底深處最后一點審視的寒冰，終于無聲地融開一道細縫。

李銳狐走到藥柜最深處，打開一個烏木小匣，取出的并非草藥，而是一排細如牛毛、寒光內(nèi)斂的銀針，針尾綴著極小的各色玉珠，紅如血，碧如潭。他指尖捻起一枚紅玉尾針，在爐火上飛快地燎過，動作行云流水，帶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優(yōu)雅。

“躺下?！彼掳统斑呉粡堜佒匕准毬椴嫉拈L榻點了點，語氣恢復(fù)了慣常的冷硬，眼神卻比方才更深沉幾分，“閉眼?！?/p>

淺頌依言躺下，身下的細麻布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。她閉上眼，視覺的消失讓其余感官變得格外敏銳。能聽到窗外雪落竹葉的簌簌聲，能聞到小壺里藥汁漸漸濃郁的清苦氣，更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帶著薄繭的指腹，帶著微涼的觸感，精準地按壓在她眼周的穴位上——攢竹、睛明、承泣、絲竹空……每一次按壓都帶來微微的酸脹感，又奇異地牽引著深處那團困擾她多年的混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