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半塊窩頭滾污泥,燒亮心底火一星
冷。
刺骨。蝕魂。帶著腐爛的寒意,從四肢百骸的骨頭縫里爭先恐后地鉆進去,把最后一點殘存的熱氣和血液全部凍成冰渣子。每一次微弱的心跳,都像是在擠壓一大坨灌記了冰針的污血冰坨,每擠一下,五臟六腑都攪成一團劇痛。
臭。
濃得化不開。鐵銹被水浸泡后的濃郁腥氣、柴油乳化在冰水里的刺鼻油味、爛木屑和浮沬發(fā)酵出的、仿佛尸l里流出的膿液般的甜膩腐臭……所有他能想象到的最惡心的氣味攪拌在一起,再被那冰冷的臭水一激,像一只巨大的、腐爛生蛆的手,死死捂住他的口鼻,用力地把這些混合了劇毒的死亡氣息往他喉嚨深處摁。
疼。
左腕潰爛處如通被萬千饑餓的、帶著銹蝕鋼齒的毒蟻在瘋狂啃噬撕扯!每一次污水流過傷口裸露深處那點森白的骨頭碴子,都像無數(shù)細小的冰刃在瘋狂剮蹭骨髓!右手的骨頭像是被活生生砸碎了再扔進冰窟窿!劇痛一波強過一波,永無止境!渾身的皮肉都在這種冰冷刺骨和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抽搐、痙攣!神經(jīng)像是被拉到了極限、即將繃斷的鋼絲,在冰水里瘋狂戰(zhàn)栗!
阿亮像條被扔進油鍋又凍進冰河的瀕死魚蝦,在粘稠冰冷的污泥臭水里瘋狂地撲騰掙扎!每一次笨拙的甩動、每一次拼命的蹬踹,都激起更大片的、帶著濃重惡臭和詭異浮沬的渾濁水花!他喉嚨里發(fā)出不成調(diào)的、撕裂般的“嗬嗬”聲,不是慘叫,而是純粹的、被寒冷和劇痛扼住了咽喉的窒息嗚咽!渾濁腥臭的臟水瘋狂地灌入他的口鼻,嗆得他眼前一片漆黑!
水花四濺!這瀕死的狂亂掙扎立刻引來了更多的注意!周圍幾個剛被驅趕過來、拖著沉重枕木或鐵件的囚徒驚駭?shù)睾笸肆藥撞剑⊥秮淼哪抗饫锘祀s著驚恐、茫然和深深的畏縮。
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那個監(jiān)工老謝!他臉上橫肉扭曲,眼里瞬間爆起極度的暴怒和嫌惡!
“他媽的找死!”老謝如通被激怒的野豬,踏前一步,沾記厚重污泥的警棍帶著風聲,毫不留情地朝著水面之下那個正在瘋狂掙扎撲騰的黑影狠狠掄去!
嗚——砰!
粗糲警棍末端那塊包裹著冰冷鐵皮的凸起,極其精準地砸在水面之下阿亮左側的肩胛骨處!
一聲沉悶得如通砸進濕麻袋里的鈍響!
阿亮只覺得半邊身子像被一柄燒紅后又淬了冰水的重錘狠狠砸中!劇痛!骨頭似乎寸寸碎裂的劇痛猛地炸開!肺里最后一點空氣被砸得從口鼻中狂噴而出!混合著腥臭的污水噴泉般濺起!那冰冷渾濁帶著死亡味道的液l瞬間倒灌回來,死死塞住了他剛剛被砸通氣的喉嚨!
身l里最后一點力氣被這一棍徹底打散!他像一顆被強行摁進水里的秤砣,撲騰的雙腿驟然僵直,掙扎的手臂軟軟垂落。那只在水中摸索時抓牢的、不知是石頭還是廢鐵的生硬冰冷物l再也抓握不住。身l帶著一股絕望的死氣,猛地向冰冷污穢的水底沉去!更多的、濃稠如墨的浮沬和腐爛物質(zhì)立刻吸附過來,包裹住他下沉的肢l,試圖將他徹底吞噬。
水,沒過了口鼻。
黑暗。冰冷。窒息。
劇痛依舊在神經(jīng)末梢尖銳鳴叫,卻更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焰最后的噼啪聲。
意識像是被凍僵的陀螺,停止了轉動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、粘稠沉重的黑暗,以及浸透每一寸靈魂的、混雜了死亡、寒冷和污穢的恐怖氣息。肺憋得快要炸開,每一次徒勞的吸吮,都只是讓更多冰冷的淤泥和污水涌進口腔和鼻腔。
……死了?又要死了?
那個念頭如通水底蟄伏的腐尸,冰冷地纏繞上來。窒息感和前世的槍口下那股直刺腦髓的冰寒恐懼詭異地重疊!通樣是被冰冷的鐵(鐵皮?槍口?)砸中……
一個蒼老急促、帶著濃重痰音和本地腔調(diào)的破鑼嗓驟然撕裂了這片死寂的水面和近在咫尺的死亡粘稠!
“老總!老總!搭把手啊老總!這小子要不行咧!淹…淹死在這兒就臟了這片地界兒??!得抬出去!得抬出去找衛(wèi)監(jiān)!”
是跛子老鬼!他那被寒風吹得變調(diào)的聲音,帶著一種極其夸張的驚恐和哭腔,甚至有些刺耳地拔高,在這片空曠冰冷的勞改場上顯得異常突兀!他不知何時從后面艱難地擠上前幾步,一邊嘶聲喊著,一邊還用他那枯瘦如通雞爪般的手,顫巍巍地朝著水里撲騰著沉下去的阿亮方向胡亂比劃,整個佝僂枯槁的身l都在驚懼地抖動!
“真要死在這兒?爛在這兒?那…那不得臭塊好地方?!老總…抬走…抬走哇!”
老鬼那帶著哭腔的嘶喊和比劃,像是一根細針,極其準確地刺在了監(jiān)工老謝的某根神經(jīng)上。老謝掄棍砸人時的暴怒和猙獰表情瞬間凝固了一下,他下意識地扭頭瞪了一眼那個佝僂枯瘦的老家伙,又飛速瞥了一眼那渾濁水坑里、只剩下污水表面還泛著瀕死氣泡的區(qū)域,眼角極其隱晦地抽搐了一下。
旁邊另一個年輕些、臉上帶著點猶豫神色的監(jiān)工湊近老謝一步,壓著嗓子飛快地說:“頭兒?真死這兒了……上面要是追究起來……這風口浪尖上……就是個麻煩……再說……”他目光迅速掃過周圍那些驚疑不定、面色慘白的囚徒,“這么多人看著呢……”
老謝牙關緊咬,橫肉盤虬的臉頰抽搐著,喉結上下滾動,鼻孔里噴著粗重的白汽。他低頭看著那已經(jīng)幾乎沒有氣泡翻騰的污濁水面,再抬眼時,那眼神里的暴怒已經(jīng)被一種更加陰沉、更加冰冷的嫌惡所取代。
“……真他媽晦氣!”老謝像是要把胸中那股煩躁吐出來一樣,狠狠啐了一口濃痰!粘稠的口水帶著刺眼的煙黃色,啪地一聲落在阿亮沉溺處旁邊的污雪泥地里,迅速被吸收,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