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經(jīng)歷了賈奈特的沙漠夢境之后,我終于抵達阿爾及利亞的心臟——阿爾及爾。這是一座與地中海緊緊相擁的城市,一半貼著山,一半望著海。她被人稱作“白色之城”,卻不僅僅因為她的屋頂白得耀眼,更因為她用歲月洗盡鉛華,只留下光的骨骼,挺立在文明的渡口。
飛機從高空盤旋而下,我隔著舷窗望見那層層疊疊、如瀑布般傾瀉向海的屋頂,白墻、藍窗、狹巷、小巷、尖塔,一切仿佛正被太陽親吻。我的心突然被一種溫暖的熟悉感擊中,這里既像我在地球另一端某個港灣見過的夢影,又像一個久違的前世,等待我歸來。
我翻開《地球交響曲》,這一章,我要寫下大地與海風共同鑄成的旋律。
從賈奈特的沙丘走進阿爾及爾的港口,我經(jīng)歷的不只是地理的躍遷,更是歷史的流轉(zhuǎn)。
阿爾及爾并非現(xiàn)代意義上從沙漠中拔地而起的城市,她是地中海的老靈魂,是古腓尼基、古羅馬、奧斯曼與法國殖民共筑的城市遺體與神經(jīng)。她不拒絕任何文明,也不迎合任何標簽,而是悄悄地將每一次更迭折疊進街巷之中。
我行走在卡斯巴老城的巷道間,那是一片宛若迷宮的城區(qū),青石鋪路,屋頂之間以拱橋相連。每一段樓梯都像時間的階梯,每一扇木門后都藏著舊時光的喘息。
一位老婦人坐在門前剝橄欖,見我駐足,微笑遞上一顆。我用阿拉伯語問候,她用法語回答。我們不完全理解彼此,卻都明白對方來自遠方,也都明白這城的墻聽得懂多種語言。
我寫道:“阿爾及爾是一座不爭辯的城市。她讓風說話,讓光記錄。”
我登上位于城西的圣母非洲大教堂,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之上的教堂,圓頂潔白,背海而立,如一位披著白紗的寂靜女子。
站在露臺上俯瞰整座城市,白色的屋頂鱗次櫛比,一直延伸到港口邊緣,直到與湛藍的地中海交匯。這是我旅途中罕見的“水城”風景——卻又不同于其他海港的浪漫,它更像是一位在時間中靜默修行的智者,洗凈鉛華,只留下最純粹的面貌。
教堂內(nèi)極其安靜,彩色玻璃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,一位修女正獨自擦拭長椅,她看見我,輕輕點頭,隨后繼續(xù)她的動作。我不打擾,只是站在十字架下閉眼片刻,感受那穿越半個大陸后終于接觸到的海之信仰。
我寫入《地球交響曲》:“在賈奈特,我仰望星空;在阿爾及爾,我俯瞰大?!@是同一條時間河流的兩個岸?!?/p>
城市的節(jié)奏,在黃昏時分變得柔軟。
我在馬爾提爾廣場附近的街角咖啡館坐下,身旁是一排老舊電車緩緩滑過,鐵軌上跳動著金色的斑斕。咖啡館里傳出曼陀林的伴奏聲,一位老者低吟著阿拉伯語的情歌,像是為失落的港口戀人寫的信。
對面坐著一位年輕畫家,叫拉希德。他用炭筆在速寫本上勾勒城市的輪廓,動作靈動卻不急躁。我問他:“你為何只畫阿爾及爾?”
他答:“因為這里讓我永遠畫不完。”
我笑了。這句回答似曾相識,也是我寫這本《地球交響曲》的緣由——我用文字畫世界,而他用線條畫城市,我們不過是兩種畫師,帶著各自的坐標與時間。
我寫下:“阿爾及爾的每一個轉(zhuǎn)角,都像調(diào)音器,校準你旅途的心率,讓你不再匆忙,而是隨海、隨風、隨光而走?!?/p>
走在市中心,我特意尋找烈士紀念碑。
那是一座巨大的三柱結(jié)構(gòu),形如開放的棕櫚葉,象征著阿爾及利亞民族獨立的三條主要武裝力量。站在碑下,風迎面撲來,卷起石階上的落葉,也掀開這座城市并不平靜的歷史。
博物館內(nèi)陳列著殖民時期的老照片、鐵鏈、血衣與手寫信件。我望著那些黑白影像中堅定的眼神,心頭泛起一陣無言的震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