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列車緩緩駛?cè)霘J奈中央車站,晨曦尚未驅(qū)散海面上的薄霧。我拎起背包走下站臺,一股帶著咸濕味道的風撲面而來。那風中混著初升太陽的微光和一絲遙遠的海腥氣,就像一雙無形的手,溫柔卻不容抗拒地牽引我向前。
欽奈,舊稱馬德拉斯,是南印度最重要的門戶之一。她既是泰米爾文化的精神故鄉(xiāng),又是印度洋文明對外敞開的城市窗口。在這里,古老與現(xiàn)代并不對立,而像潮水與礁石那般互為生息。
此刻,我知道,我已抵達又一段文明深處的旅程起點。
我第一站來到了馬里納海灘。
這是一條世界最長的城市海灘之一,長達十三公里,是欽奈人最熟悉的日出與夜歸之地。
清晨的沙灘上,已有成群結(jié)隊的人在慢跑、打坐、祈禱。孩子在淺水邊奔跑,風箏在晨光中升騰,老者則在浪濤前閉目冥想。
我脫下鞋,腳掌觸及濕潤細膩的沙粒,一股踏實感從足底升起。站在這里,海像是某種會呼吸的存在,浪聲一重一重推來,像是在訴說幾千年來不斷重復(fù)的故事。
一位身著白紗的老婦站在浪邊,雙手合十,低聲詠唱。她的身影在海風中不動如山。
她忽然對我說:“晨光與海水是這里的神,凡人只需低頭聽浪?!?/p>
我愣了一下,隨即點頭。那一刻,心中竟真的升起一種虔敬之意,仿佛腳下的沙不是普通泥土,而是歷史的碎片,海面上的晨光也不再是自然的折射,而是神靈的目光。
在馬里納,我看見信仰的日?;哺惺艿阶匀坏纳袷セ?。人不是被風景包裹,而是與它同頻共鳴。
我在海邊坐了很久,直到一對青年男女手牽手從我身邊走過,女孩抬頭望著男孩:“你說我們結(jié)婚那天,能在這里迎著晨光拍張合影嗎?”
我聽著,心中泛起一陣溫柔。這片海灘,不僅見證祈禱,也見證愛與希望。
不遠處,一位手持螺號的老者正朝海吹響長鳴,聲音低沉而悠遠。他閉眼站立,仿佛那號聲是在與某位遠古神靈對話。而我,也閉上眼,聽那聲音穿越耳膜,震到心底。
我驅(qū)車前往距離市區(qū)六十公里的馬哈巴利普蘭。
那是一座古老的石雕之城,是帕拉瓦王朝在公元七世紀的杰作。沒有金碧輝煌的宮殿,也沒有宏偉的穹頂,只有一塊塊裸露的巨石,在時間長河中被刻成了神只、祭禮與傳說。
我站在名為“阿爾朱那的苦行”的浮雕前,那是一幅高約七米、寬二十多米的巨型巖刻。神、人、獸魚鳥群像交錯其中,像一場凝固的神話劇目。
一對父子站在我旁邊,孩子仰頭看著巨石上手持三叉戟的神只,小聲問:“爸爸,這是真的發(fā)生過嗎?”
父親沒有回答,只說了一句:“我們信仰的,就是曾經(jīng)發(fā)生過的。”
這句話像電流般擊中我。我忽然意識到,對于欽奈這片土地而言,歷史不是在過去,而是活在現(xiàn)在。神話,不是想象出來的遙遠奇觀,而是日復(fù)一日生活的組成部分。
我在石雕間穿行,恍惚間覺得自己不是在觀賞歷史,而是在被歷史看見。
當?shù)匾晃荒赀~守陵人告訴我:“每逢節(jié)日夜晚,廟宇中會有祭師在浮雕前點燈,講述古老故事。孩子們圍坐一圈,不敢眨眼。”
我問他:“他們信嗎?”
他笑道:“他們不只信,他們覺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繼承人?!?/p>
那一瞬間,我深刻理解了一句話:文明的延續(xù),不靠書寫,而靠相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