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盧班戈那天,高原的晨霧遲遲不肯消散,仿佛在訴說著一場不舍的離別。我的思緒就像霧氣那樣,反復(fù)回蕩在山間、村落與昨日的路途上。北上的車廂在晨光中行駛,窗外的群山愈發(fā)稀疏,林木由深綠過渡為淺黃,大地在晨曦下緩緩鋪開??諝庵械臐穸仍诓恢挥X間加重,那一絲初到時熟悉的咸澀,提醒著我大西洋就在前方等我。
當遠方的銀色海岸線緩緩鋪展在天幕下,我仿佛看到一條時代的絲帶橫臥于天地之間。羅安達,這座安哥拉的王冠之城,便鑲嵌在銀帶之上,如一只睜開的巨眼,注視著非洲大陸的波瀾壯闊。我的內(nèi)心被這種靜默的宏大擊中,那是與塵世和大洋的又一次相逢,是靈魂與世界邊界的再度碰撞。
我在《地球交響曲》的新頁,慎重寫下:
“浪港王冠與歸海長歌?!?/p>
初入羅安達的港口,最先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雜著柴油、海腥、油煙與鹽分的空氣。腳下石板路縫隙里積著昨夜未干的水漬,路旁那座老舊吊車靜靜矗立,鐵銹斑斑、孤獨如守望歲月的巨獸。大海的濤聲和汽笛、漁民的叫賣、工人的吆喝聲,雜糅在一起,喚醒了這座古老港灣的一切過往。
羅安達的港口,是安哥拉與世界的第一道接壤。曾幾何時,這里是象牙、香料、咖啡、奴隸、黃金、石油的中轉(zhuǎn)站。貨物的流轉(zhuǎn)帶來財富和輝煌,也帶來淪陷和傷痕。數(shù)百年風(fēng)雨,血淚與榮耀,都沉淀在海浪拍擊堤岸的節(jié)奏里。
我沿著銹跡斑斑的鐵軌,緩步前行,遇到一群漁民正將清晨捕撈的鮮魚倒入大桶??諝庵袕浡~鱗與鹽的氣息。一個穿紅襯衫的中年男人向我揮手——他叫皮爾洛,祖孫三代都在這片海里討生活。
“我們祖先是奴隸,父輩做苦力,如今終于做回了人。海是災(zāi)難,也是恩賜?!逼柭逡贿吚眄槤O網(wǎng),一邊目光堅定地望向大海,“這里每一寸水都記著血與淚,但現(xiàn)在,是給家人、孩子的希望?!?/p>
他的話讓我怦然心動。港口盡頭的浪花,不斷拍擊堤岸,拍打我的心跳。我輕聲在《地球交響曲》寫下:
“海浪無言,歲月不眠。銹跡,是痛苦的見證,也是涅盤的起點?!?/p>
老城區(qū)的街巷,處處散發(fā)著時光的質(zhì)感。我住進了一間百年旅館,白墻紅瓦,葡式拱窗,樓下便是那家名叫“老碼頭咖啡屋”的店鋪。店主露西亞已近七旬,滿頭銀發(fā),雙眼卻明亮如昔。
她看到我?guī)е兜厍蚪豁懬?,竟然激動到握住我的手,仿佛遇見了自己的青春:“我祖父寫詩,父親寫信,而你是為我們寫世界的人?!彼脑捳Z像一杯初入口有些苦澀,回味卻醇厚的咖啡。
陽光透過格窗斑駁地灑進石板小巷,巴洛克穹頂、摩爾拱門、土著彩繪泥墻、現(xiàn)代玻璃樓體,在這座城市里交錯重疊,古今中外的風(fēng)格在這里并不沖突,反而混合出一種獨特的溫度。
我走進圣米格爾堡,腳下是殘破的火炮與磨損的石階。墻上依稀留有葡萄牙浮雕,刻著征服、守望、掙扎、抗爭。堡壘之外,早晨的海風(fēng)吹拂著褪色的旗幟,那些曾經(jīng)狂瀾的歷史仿佛還在耳邊呼嘯。
我在便簽紙上寫下:
“征服者已去,建筑依然。歷史不會說謊,城市自會低唱。石頭是骨,裂縫是夢,羅安達在風(fēng)中回響著舊夢新生?!?/p>
羅安達的夜,如同一首光影交錯的交響樂。商業(yè)區(qū)的高樓在大西洋星輝下熠熠生輝,玻璃幕墻映著萬家燈火。石油和貿(mào)易帶來了節(jié)奏和財富,也讓這里充滿欲望和躁動。
露西亞推薦我去“黑月”酒吧。這里燈光溫柔,吧臺后方掛著一輪黑色圓月,爵士和非洲鼓點在空氣里流轉(zhuǎn)。女歌手低聲吟唱,聲音里帶著疲憊、溫柔與不屈。聽眾們有的跟著節(jié)奏晃動,有的靜靜聆聽,像是一群守著各自孤島的漂泊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