剛果河自金沙薩東去,一路褪去都市的喧囂,悄然滑入?yún)擦值纳钐?。河流如一位年邁智者,在密林與泥土之間緩緩流轉(zhuǎn),把城市的嘈雜沉淀在背后,只留下一道寧靜卻充滿力量的水脈。而在那條水脈的終點,一座被翠色層層包裹的城市漸漸浮現(xiàn)——
基桑加尼,雨林盡頭的哨所,文明與野性的邊界。
飛機穿越層云、掠過烏本杜的深林,降落在這塊綠色包圍的土地。還未走下舷梯,熱浪已帶著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。這種濕潤、厚重的氣息,不同于海濱的咸,不同于高原的涼,是雨林最原始的呼吸,是叢林深處野性生長的信號。
接機的是凱文,一個皮膚深褐、眼眸溫和的年輕人。他身著本地花布襯衫,身形瘦削,動作里有一種和森林同頻的松弛與警覺。他微笑著遞來一串野花:“基桑加尼,是剛果心臟最東邊的跳動,是森林與河流最溫柔的接壤?!?/p>
我跟著他乘上吉普車,沿泥濘小路穿行。路邊椰影婆娑,棕櫚樹林與香蕉林雜糅交錯。孩童赤足奔跑在田埂,婦人頂著水盆、菜籃與柴火,男人們彎腰鋤地,村落仿佛自林間自然生長,一切靜謐、又充滿蓬勃生命力。偶爾幾只猴子躍上樹梢,驚得一群紅鶴撲翅而起,風吹起樹冠波浪,空氣中響起蟲鳴與遠方鼓點。
城市逐漸逼近,混凝土的輪廓融入?yún)擦郑S色小教堂鐘樓在霧氣中高舉十字架。凱文說:“這里,是比利時殖民者的東剛果門戶。而更早,是阿拉伯與蘇丹商隊販奴的舊道?!?/p>
我在教堂前佇立,風翻動落葉,歷史的塵埃也隨之回旋。這些塵埃,有的來自歐羅巴的槍炮與福音,有的則是黑夜里祖先們背負鐐銬的低語。文明與野性的交界,在這里緩慢、卻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寸泥土。
走進基桑加尼市中心,我看見街口有一尊殘破銅像。表面斑駁,輪廓卻依舊剛毅。凱文介紹:“那是亨利·莫頓·斯坦利,殖民時代的探路人,也是這里曾經(jīng)的主人。”
斯坦利,這位橫穿非洲、繪制剛果河水系的探險家,既是歐洲人心中的英雄,也是非洲土地上爭議與痛苦的名字。在他帶領(lǐng)下,比利時殖民者修建鐵路、碼頭、電報,令這座“斯坦利維爾”一時風頭無兩。但隨著獨立與沖突的風暴襲來,繁華轉(zhuǎn)瞬即逝,石柱和鐵軌被藤蔓纏繞,鐘樓只剩殘壁,往昔的榮光化為城市的隱痛。
我站在銅像下,心中翻涌著復(fù)雜情緒——是拓荒者的英勇,還是掠奪者的殘酷?或許這片土地也早已給不出答案。斯坦利維爾已成基桑加尼,殖民的痕跡被時間一點點吞噬,也在泥土里發(fā)酵成一粒粒希望的種子。
我于《地球交響曲》頁腳低語:
“基桑加尼,曾燃為火的城市,如今只剩余燼,溫暖著雨林深處不滅的夢?!?/p>
次日清晨,凱文邀我登船游覽博約馬瀑布。剛果河水清澈且湍急,船身隨浪起伏,林蔭兩岸翠色如洗。猴群在樹梢跳躍,飛鳥掠過水面,河流倒映著天光與云影,也倒映著我內(nèi)心深處未出口的詩句。
博約馬瀑布九道激流,似千萬條白練自天而降。水聲震耳,霧氣蒙蒙。船??拷甘?,我脫鞋涉水,冰涼的河流拍打小腿,像在向遠方述說無聲的秘密。
這一刻,我不是寫書的人,而是一滴河流里的水、一粒泥土、一葉飄蕩的落葉。我不再用文字觀看世界,而是讓世界穿過我的身體,在風、在水、在時間深處留下印記。
回到市區(qū),我特意造訪了基桑加尼圖書館。這是座現(xiàn)代化小樓,卻常年門可羅雀。年邁館員仍每日打理書架,手法細致溫柔,仿佛在呵護最后一代讀者的夢想。她悄悄遞給我一本泛黃的筆記本,紙頁輕柔、字跡娟秀,上面寫著:
“愿這座城市,即便沒有讀者,也能保有書的重量?!?/p>
我鄭重抄下這句話,心中生出一種淡淡的悲憫和希望。雨林深處的城市,或許終將被泥土、洪水與風暴包圍,但只要有書、有思考、有記憶,那些文明的種子便不會徹底消亡。
傍晚,凱文帶我走進露天市集。黃昏時分,火把與煤油燈點亮整片空地。空氣中交錯著燉豆、燒肉、香草和汗水的味道。攤主們高聲叫賣,孩子們嬉戲追逐,婦女在鍋邊翻攪粥湯。遠處,鼓手敲擊著鼓面,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哼唱部落古謠,鼓點與歌聲和夜色交融,仿佛雨林本身也在呼吸。
我買下一塊雕刻精美的木面具,那是圖西族的守護神符號。攤主是一位年輕母親,懷抱孩子、神色安然。她問我來自哪里,我答:“中國?!彼难劬α亮似饋恚骸拔覀兌加浀媚銈冃薜臉??!蹦且豢?,我第一次意識到,在這片曾被無數(shù)外來者踐踏的土地上,中國援建的基桑加尼大橋成了新的連接與希望。
夜色愈濃,細雨初起。市集未散,火把下舞蹈與歌聲愈發(fā)高亢。孩子們在泥濘中跳舞,臉上有風、有汗、有淚。那種對生活的熱烈,對命運的無懼,讓我在異國他鄉(xiāng)也油然而生出歸屬與共鳴。
我于書頁寫下:
“基桑加尼不是迷失的森林,而是人類在原初之地尋找心跳的地方。每一滴雨、每一段舞、每一次火光,都是文明與野性交鋒的印記?!?/p>
第三日晨,凱文為我戴上一串新鮮花環(huán)。他說:“你不是來看世界的,你是來聽世界的?!边@句話讓我在異鄉(xiāng)驟然一震。原來真正的旅人,永遠是傾聽者與見證者,而非征服者。
告別時,我再次合上《地球交響曲》,在新的一頁以整齊的字跡寫下:
“河鏡柔光與低語之都”
我的下一站,將是剛果河另一岸、與金沙薩隔河相望的布拉柴維爾。那里是一面靜默的鏡子,是另一種剛果的柔光與低語,是文明與原野的再一次碰撞與交融。
雨林漸遠,城市在后。前路未知,但我的心比任何時候都堅定:
布拉柴維爾,我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