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雅溫得的那個清晨,城市還沒完全醒來。天幕低垂,云層沉甸甸地掛在高原上,像一張誰也不愿揭開的濕布,壓低著我的視野,也壓低著心口的那份躁動。
汽車駛出山林,路面從濕潤的紅土漸漸變得干硬。沿途的棕櫚林在車窗外飛速倒退,偶有村落浮現(xiàn),炊煙繚繞,孩子們揮手奔跑。我在心里默默倒數(shù),四小時后,終于聞到了隱隱的咸腥味道——海的氣息,從地平線彼端悄悄襲來。
那一刻,我知道,下一頁《地球交響曲》的主旋律,已經(jīng)在體內(nèi)轟然響起。
杜阿拉——喀麥隆經(jīng)濟心臟、非洲西岸的動力引擎、通向世界的巨大港口。這是一座比首都還像首都的城市,奔放、雜糅、躁動,像是高原沉靜盡頭突兀升起的一團火。每一口呼吸,都帶著咸味和汽油味,每一步踏下,都是陌生與熟悉的交融。
我的旅程,在這里迎來了新的浪頭。
汽車穿過新城區(qū),駛?cè)敫劭跁r,我仿佛闖入了另一個世界。這里沒有雅溫得的穩(wěn)重和節(jié)奏感,所有一切都在流動——車流、船隊、人潮、叫賣、鼓點、笑聲,甚至熱浪也在空氣里盤旋奔跑。杜阿拉像是一場永不落幕的嘉年華,每一秒都在沸騰。
下車的瞬間,烈日從云后刺下,熱浪裹挾著柴油味、香料、魚市的咸腥和熱帶泥土的腥氣一同撲來。道路兩側(cè)堆滿五彩集裝箱,碼頭吊臂如巨人的手臂在遠處緩緩揮舞,貨輪一艘艘低伏在港灣,等待著下一個浪潮和裝卸的呼喊。
我拖著行李箱,穿過熙熙攘攘的市場,心跳與城市的節(jié)奏漸漸重疊。住進港口東區(qū)一間緊靠大海的旅館,房間名字簡單直接——“浪”。我推開窗戶,夜幕下的大西洋被最后一抹金色染亮,浪聲與汽笛像交響樂的前奏,為我的第一夜奏響序章。
那一刻,我感受到杜阿拉的心跳——是海浪拍擊世界邊緣的一記悶響,是人類與大海永不止息的握手,是無數(shù)故事的開端和高潮。
第二天,天還未全亮,我便步行前往Bonanjo區(qū)。這是杜阿拉最古老的街區(qū),也是歷史最濃重的地帶。白墻紅瓦、歐式老樓,滄桑而矜持。街角一座廢棄郵局的門廊下,鐵銹斑斑的牌匾上,只有模糊不清的文字在晨光里搖曳。推門而入,內(nèi)部已被改為畫廊與咖啡館,墻上本地藝術(shù)家正潑墨揮灑,用畫筆講述非洲母親與大海相擁的神話。
一位畫師向我笑道:“我們要用新故事,蓋住舊傷口?!?/p>
這種話讓我動容。我在他筆下看到未來在努力生長,歷史雖沉重,但杜阿拉的人們用藝術(shù)、咖啡和笑聲,一點點擦去時光的銹跡。
轉(zhuǎn)身踏出舊區(qū),陽光透進新貝爾市場,那里是一座城市最真實的脈搏。上百攤販鋪滿街頭,從鮮紅辣椒、各色香料、果蔬、手工藝品,到滿地的二手電器、繡花布、墨鏡,一切都在生意的喧囂里混合發(fā)酵。
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流下。剛坐下歇息,一位年長的婦人遞來一小瓶自制辣椒油,笑問我要不要試試“嘴里的火”。我忍不住沾了一點,頓時舌尖熾熱如焰,心跳跟著激增——這就是杜阿拉的味道:烈烈辣辣,帶著一點冒險和不服。
此刻,我才明白,這座城市不是用泥土或鋼筋建造的,而是用辣椒、汗水和欲望釀出來的。
夜幕降臨,港口燈火開始跳躍。我受旅館老板邀請,去了本地一家名叫“水魂”的酒吧。這里不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娛樂空間,而是薩瓦族“水神儀式”精神的延續(xù)地。每年,杜阿拉都會舉行盛大的水神祭,整個城市沸騰,人們帶著花環(huán)和祭品跳進大海,祈求豐收與安康。
酒吧內(nèi)部,鼓聲、巴拉風(fēng)、爵士與非洲歌謠交錯,臺上舞者赤足擊地,草裙飛揚,面涂紅土,動作激烈而神圣。每一次鼓槌敲下,仿佛喚醒了某種原始的力量,把觀眾的靈魂一節(jié)節(jié)撕開又縫合。我閉上眼,鼓點仿佛鉆進胸腔,和我的心跳同頻共振。那一刻,我仿佛置身于海神廟宇的回音壁里,成為某種儀式的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