離開昂仁的那個清晨,車窗外升騰起一層薄霧。云在山腰繚繞,我沿著喜馬拉雅北麓繼續(xù)前行,踏入一個名字在地圖上并不顯眼,卻曾在歷史上書寫出濃墨重彩篇章的地方——拉孜縣。
這是日喀則的西部門戶,是連接定日、謝通門、崗巴等地的重要樞紐。更重要的是,這片高原土地,是拉孜戰(zhàn)旗的誕生地,是西藏抗英戰(zhàn)爭的記憶現(xiàn)場,是雪山腳下,一面古老而驕傲的旗幟。
我知道,拉孜不會是喧鬧的城市,但它一定會安靜地告訴我許多。
車子駛進拉孜鎮(zhèn)時,天色微亮,四周還是一片寂靜。鎮(zhèn)子沿山而建,民居緊湊,窗外經(jīng)幡在晨風中微微顫動。一個“拉孜抗英遺址紀念館”的指路牌出現(xiàn)在我眼前。
我停下車,沿著石板路步行前往。一座低矮卻莊嚴的紅色建筑靜立在寒風中,墻面斑駁,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厚重的痕跡。
走進紀念館,第一眼便是那面拉孜戰(zhàn)旗的仿制品。它并不大,卻莊嚴無比,邊緣已褪色,但紅底黑字,依然震撼。旁邊的展板寫著:“1904年,拉孜戰(zhàn)役爆發(fā),藏軍與英軍激戰(zhàn),血戰(zhàn)七晝夜。此旗迎風不倒,戰(zhàn)士無一后退?!?/p>
我站在那面旗幟前,久久不語。腦海里浮現(xiàn)出一群藏軍戰(zhàn)士在雪山下英勇抵抗的畫面,那是一段藏民族集體記憶,也是西藏土地上少見的軍民并肩抗爭。
有個講解員悄悄走來,是一位年輕女子,名叫央宗。她指著墻上的老照片說:“這些照片,是用來告訴后來人——拉孜不是只有牦牛和山谷,它還有過響徹云霄的槍聲與吼聲。”
“如今,槍聲早已遠去,但精神仍在。”她說這句話時,聲音很輕,卻特別堅定。
我突然問她:“你每天面對這些,會不會麻木?”
她沉思了一下,回答:“不會。因為我是拉孜人。”
那一刻,我心頭一震。一個人,一句話,勝過萬語千言。
我又繞進一個偏廳,那是一間模擬戰(zhàn)地的小展室。墻上掛著手繪的戰(zhàn)場地圖,地面上鋪著沙袋模型,空氣中仿佛殘存著火藥的氣息。一個展柜中,放著一副破舊的銅望遠鏡和一把斷裂的馬刀。
我蹲下細看,旁邊的小牌子上寫著:“藏軍將領(lǐng)澤仁旺秋用過的物品,于戰(zhàn)役后殘存?!?/p>
想象一個藏地將領(lǐng),披甲策馬,在嚴寒中瞄準山谷的敵人,那種孤絕的背影在我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。
離開紀念館后,我驅(qū)車前往拉孜縣下轄的曲下鄉(xiāng)。據(jù)說那里有一個村莊,至今仍保留著戰(zhàn)旗縫制的老藝人。
曲下鄉(xiāng)藏在一條狹窄的山谷中。沿途只有碎石和溪流,偶爾有牦牛搖晃而過。到達村口時,一群孩子正在追逐一只野兔,笑聲在空曠的峽谷中回響。
村里最年長的是一位叫曲巴的老人,八十多歲,曾祖父正是當年縫制戰(zhàn)旗的工匠。他的家是一座典型的藏式木屋,屋檐下掛滿了風干的牦牛肉和花色布匹。
“你想看戰(zhàn)旗?”他說,“我不敢給你看真的,但我可以給你講講怎么縫它?!?/p>
他從木箱中拿出幾塊布料,指著一種特制的藏紅色說:“那時候我們用的是紅土染布,一縫就是三天。上面的字,是一個會寫漢字的喇嘛刻出來,我們?nèi)遢喼匾?。?/p>
“縫一面旗,需要一股信念?!彼痤^,眼神像雪山一樣清澈,“不是為了戰(zhàn),是為了我們不再被奴役?!?/p>
我默默點頭,心中忽然有些沉重。這片偏遠的高原,并不只是一個“邊陲縣城”,而是一塊有著熱血與抵抗精神的土地。
臨別前,他遞給我一塊染過色的老布角,說:“拿著這個,你走到哪兒,都有我們的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