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我離開加查,乘著一輛灰白色的中巴車沿雅魯藏布江緩緩向西北行進時,曲松縣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便如同一枚溫熱的石頭,悄悄落入我心底。
這條通往曲松的路,像是一段天然的樂章,從林間開始,經(jīng)過河谷,穿越低山,最終平穩(wěn)而安詳?shù)剡^渡到一片溫和的盆地。車窗外時而閃過雪山的剪影,時而映出田地的綠意,而車廂內則是一派沉默的氛圍。每個人都像在聆聽什么,一種更宏大的、來自大地心臟深處的聲音。
我知道,這就是我此刻要抵達的曲松縣——一個藏匿在山南腹地、既古老又正在轉身的地方。
曲松的縣城不大,群山之間忽然開闊出一片小平地,數(shù)百棟屋舍錯落有致,縣政府和學校是最高的建筑,除此之外,一切都近似于一種對“低調”的極致演繹。
我走下車時,天剛亮。陽光從東邊山頭探出臉來,把城鎮(zhèn)的一角染成橘金色??諝庵羞€夾帶著夜里的涼意,但我已經(jīng)迫不及待地想深入了解這片土地——一個曾是吐蕃王朝農耕文明發(fā)源地之一的小小盆地,是如何在時間的洪流中保留了自己獨特的旋律。
我的旅館在縣城中心一條不起眼的小巷中,老板是一位略顯清瘦的藏族中年人,自稱“扎西洛”,他說這話時聲音低沉,但眼神堅定。他問我為何來曲松,我答道:“地球地圖讓我來,我也想知道,文明的源頭是什么。”
他沉默片刻,說:“那你得往東邊走,去羅布莎看看?!?/p>
“曲松的手藝,從羅布莎開始?!边@是我在縣里聽到最多的一句話。
于是第二天,我便沿著曲松河向東,徒步數(shù)公里來到羅布莎鎮(zhèn)。這里是整個西藏少有的布藝發(fā)源地之一,尤其以“羅布莎卡墊”聞名于藏南。
我走進一家布藝工坊,迎面而來的不是店員的招呼,而是一股線染草藥與毛織混合的味道。屋里坐著三代女性,分別是奶奶、母親和一個正在打毛線的小姑娘。墻上掛著成排的布墊,每一塊都有著獨特的圖案,或是藏式八寶、或是雪山飛鳥,又或是雅魯藏布江的抽象線條。
她們邀請我坐下喝茶,我則掏出筆記本,認真記錄著每一道圖案背后的故事。
“我們的圖案,不是畫出來的,是記下來的?!蹦棠桃贿呎f一邊繼續(xù)織她手中的墊子。
“記下來的?”
“是的?!彼D了頓,“記下天,記下水,記下父母和村莊,還有夢里走過的路?!?/p>
我被這句話擊中心頭。這不正是我寫《地球交響曲》的初衷嗎?不是為了炫耀風景,而是為了記錄人們心中那些在地圖上標不出的聲音。
我買了一塊圖案是江水與山脈交匯的坐墊,奶奶在背后用藏文繡了一行字:“愿你行走時,腳下總有家的印痕。”
那一夜,我將那坐墊墊在窗前,坐著寫稿。窗外月色如水,屋內藏香裊裊,仿佛連空氣都開始低語??棄?,原來是這樣悄無聲息地進行著。
離開羅布莎之后,我前往曲松縣內最古老的建筑遺址之一——切瓊溝古城。
這里曾是吐蕃王朝的早期據(jù)點,也是山南農耕文明最早扎根的區(qū)域之一。我站在那一片已被雜草淹沒的夯土遺跡邊上,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沉重而莊嚴的敬意。
導覽者是個年過六旬的老教師,名叫邊巴頓珠。他穿著舊藏袍,拄著一根竹杖,一邊指著斷壁殘垣,一邊緩緩地說:“吐蕃當年不是用鐵和火開疆擴土的,而是用水渠、泥土、種子和文字?!?/p>
我忽然想起《地球交響曲》里曾描述過的另一個片段——在中原黃河沿岸,人們也是這樣用犁和鋤頭塑造自己的土地認同。而這里,千里之外的高原,也同樣用勞作與信仰筑成自己的文明。
“我們是農人,但不是弱者?!崩辖處熆粗艺f,“在藏地,能種地、能記賬、能書寫的部落,才是真正能傳承的部落?!?/p>
他最后帶我走上一段藏在峽谷深處的水渠遺跡,那是古人用雙手鑿山引水的工程,現(xiàn)在仍有一部分在使用。
“這條水渠,比很多橋還長,比很多劍還鋒利。”他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