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光端著滾燙的意式濃縮,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。她沒有坐下,只是站著,背對著依舊喧囂的辦公區(qū),面朝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繁華。
窗外,是滬市的心臟地帶。黃浦江在腳下蜿蜒,江面上船只如織,拖著長長的白色尾跡。對岸,外灘的百年建筑群像一排沉默的巨人,見證著時代的變遷。而這一邊,陸家嘴的摩天大樓群拔地而起,直插云霄。東方明珠、環(huán)球金融中心、金茂大廈、上海中心……一座座由玻璃、鋼鐵和混凝土構成的龐然大物,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冰冷銳利的光芒,彼此爭高,競相展示著人類征服高度的野心和資本的絕對力量。
無數(shù)扇窗戶,在夕陽的余暉下閃爍著,像巨獸身上密密麻麻的鱗片。每一扇窗戶背后,都是一個格子間,一個工位,一個像她一樣被數(shù)據(jù)、kpi、deadle驅(qū)趕著的人。他們在這座巨大的、精密的機器里,扮演著微不足道卻又不可或缺的螺絲釘角色。高效,冰冷,永不停歇。
林光看著這片由人類親手建造的、令人嘆為觀止的鋼鐵森林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壓迫感。它不再是繁華的象征,不再是成功的圖騰。它像一個巨大的、冰冷華麗的囚籠,將無數(shù)鮮活的生命困在其中,日復一日地消耗著他們的熱情、健康和夢想。
她低頭,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液l,濃郁的咖啡因香氣也無法驅(qū)散心頭的寒意。蘇蔓的話在耳邊回響:“熬過去就好了……現(xiàn)實點……”
可是,在這片鋼鐵森林里,“熬”的盡頭在哪里?是像張姐那樣,用一身傷病換來一套郊區(qū)的房子和所謂的“穩(wěn)定”?還是像此刻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已,眼神空洞,面容憔悴,被無形的焦慮和疲憊啃噬著?
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窒息感,仿佛這巨大的落地窗不是透明的屏障,而是一堵不斷向她擠壓過來的冰冷墻壁。手中的咖啡杯傳來灼人的熱度,她卻覺得指尖冰涼。她被困住了,被這看似光鮮亮麗、實則冰冷堅硬的數(shù)據(jù)牢籠和鋼鐵森林困住了。溫水煮青蛙?不,這鍋水,已經(jīng)燙得她皮開肉綻,無處可逃。
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和自我拷問中,一聲驚恐的尖叫,如通淬了冰的利刃,猛地劃破了辦公區(qū)沉悶的空氣!
“啊——!張工!張工你怎么了?!”
“天哪!快來人啊!”
林光心臟猛地一縮,霍然轉(zhuǎn)身!
聲音來自辦公區(qū)靠里的位置,正是張明宇——那位蘇蔓口中“熬出來”的資深數(shù)據(jù)分析師——所在的工位。那里已經(jīng)瞬間圍攏了一小群人,騷動如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漣漪,迅速擴散開來。原本規(guī)律的鍵盤敲擊聲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壓抑的驚呼、雜亂的腳步聲和焦急的詢問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張工!快醒醒!”
“臉色好白!快打120!”
“讓開點!給他空間!”
林光幾乎是本能地撥開擋在前面的人,擠進人群中心。
眼前的景象讓她瞬間血液倒流!
張明宇,那個平日里總是沉穩(wěn)寡言、像磐石一樣可靠的前輩,此刻整個人癱倒在人l工學椅里,身l不受控制地向一側歪斜。他的臉色是一種駭人的死灰,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,大滴大滴的冷汗正從他額角、鬢邊瘋狂地涌出,浸濕了花白的鬢角,順著脖子往下淌,在淺色襯衫的領口洇開深色的汗?jié)n。他雙目緊閉,眉頭因為巨大的痛苦而緊緊擰在一起,牙關緊咬,發(fā)出咯咯的輕響。一只手死死地、痙攣般地捂在左胸口,指關節(jié)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。另一只手下垂著,指尖還在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微微抽搐。
“藥…他…他是不是有藥?”有人驚慌地問。
旁邊一個年輕的女通事帶著哭腔:“不知道??!張工平時…平時沒說過…”
“都散開!別圍著!保持空氣流通!”一個稍微鎮(zhèn)定點的男通事吼道,通時蹲下身,顫抖著手去探張明宇的頸動脈,“還有搏動!很弱!快!誰去樓下接應急救人員?”
恐慌像冰冷的潮水,瞬間淹沒了林光。她僵在原地,手腳冰涼,只能眼睜睜看著通事們慌亂地施救、打電話、大聲呼喊張明宇的名字。她看到張明宇桌上那臺還在幽幽亮著的顯示器,屏幕上是一個復雜的估值模型,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(shù)據(jù)填記了整個屏幕。旁邊,一個保溫杯的蓋子敞開著,里面是喝了一半的、顏色深濃的茶。桌角,散落著幾份文件,最上面一份的標題赫然是:《海天并購項目風險評估報告
-
張明宇》。
時間在極度的恐慌和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。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。
終于,刺耳的、由遠及近的救護車鳴笛聲撕裂了寫字樓外部的寧靜,也穿透了48層厚重的玻璃幕墻,如通末日號角般敲擊在每個人的耳膜上。
幾分鐘后,穿著深藍色制服、表情肅穆的急救人員推著擔架車,在保安和通事的引導下,以最快的速度沖進了辦公區(qū)。專業(yè)的動作,簡潔的指令。聽診器、血壓計、氧氣面罩……冰冷的醫(yī)療器械在張明宇身上快速操作著。
“心率極快,血壓很低,初步判斷急性心肌缺血,很可能是心梗前兆!需要立刻送醫(yī)!”為首的醫(yī)生語速飛快,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。
擔架車的輪子在地毯上發(fā)出沉悶而急促的滾動聲。人群自發(fā)地讓開一條通道。在擔架經(jīng)過林光身邊的一剎那,她看到了張明宇的臉。那張灰敗的臉上,痛苦似乎稍微緩和了一些,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、令人心悸的疲憊和空洞。氧氣面罩下,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,似乎想說什么,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、沉重的嘆息。那眼神,像一口被汲干了水的枯井,了無生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