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4章 青竹坳的暮色（第1頁）

長途客車像一頭疲憊的老牛，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，最終在一個簡陋的水泥站牌旁停了下來，揚起的塵土久久不散。車門“嗤”一聲打開，陳光拎著一個半舊的旅行包，一步踏了下來。

腳下是堅實的土地，帶著雨后特有的微潮氣息，混合著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腥味，猛地灌入鼻腔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，這熟悉又陌生的空氣瞬間穿透了城市里積郁在肺葉深處的渾濁。眼前，便是青竹坳的村口。

一塊飽經(jīng)風霜的石碑斜倚在路旁，刻著“青竹坳”三個字，紅漆早已斑駁剝落，字跡被雨水和歲月侵蝕得有些模糊。石碑旁，幾叢野菊開得正盛，金燦燦的，倔強地從瘋長的雜草中探出頭來。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不遠處的山澗淙淙流下，水聲泠泠，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寧靜，沖刷著溪底圓潤的鵝卵石。溪水在村口打了個彎，匯入一片不大的水潭，潭邊幾棵老柳樹垂下柔軟的枝條，輕輕拂動著水面。

目光越過溪流，便是青竹坳的主l。大片大片蒼翠欲滴的竹林，如通綠色的海浪，從山腳一直蔓延到半山腰，竹梢在微風中輕輕搖曳，發(fā)出沙沙的聲響，那是屬于這片土地最溫柔的低語。陽光透過密集的竹葉縫隙灑落下來，在地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。遠處，幾座黛瓦白墻的老屋掩映在竹海深處，炊煙裊裊升起，在傍晚澄澈的天空中劃出幾道淡白的痕跡。

寧靜，是這里的主調(diào)。但這份寧靜之下，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凋敝。

村口那條唯一的水泥路，路面坑洼不平，邊緣長記了青苔。路兩旁，幾棟土坯房的門窗大多緊閉，有些甚至已經(jīng)坍塌了半邊，裸露著黃土和腐朽的木梁，屋頂?shù)耐咂瑲埲辈蝗安輳牧芽p中頑強地鉆出來，宣告著主人的離去和時光的侵蝕。一扇半開的木門里，探出一張布記皺紋的臉，眼神渾濁而麻木，只是瞥了一眼下車的陳光，便又緩緩縮了回去，留下門軸一聲悠長而干澀的呻吟。

一個穿著洗得發(fā)白的舊褂子、頭發(fā)花白的老婆婆，佝僂著背，正顫巍巍地提著一桶水，沿著溪邊的小路往村里挪。她走得很慢，每一步都似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。陳光認得她，是村西頭的五保戶張阿婆。他快步走過去，想接過水桶：“阿婆，我來吧?！?/p>

張阿婆渾濁的眼睛費力地辨認了一下，才認出是陳光，臉上擠出一點干澀的笑容，露出稀疏的牙齒：“是…是阿光?。炕貋砝?？好，好…城里…好不？”她說話有些氣短，聲音沙啞。

“好，都好。阿婆，您歇著，水我?guī)湍峄厝??！标惞獠挥煞终f地接過那沉甸甸的水桶。

“唉…老咯，不中用咯…”張阿婆嘆著氣，跟在陳光身后，步子蹣跚。她絮絮叨叨地念著：“村里…人越來越少了…年輕人都出去啦…就剩我們這些老骨頭…守著空屋子…”

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村道上飄散，很快被風吹竹葉的沙沙聲吞沒。

送張阿婆回到她那間昏暗冷清的小屋，陳光的心情比肩上那桶水還要沉重。他沿著村中唯一還算齊整的石板路向家走去。這條曾經(jīng)承載著無數(shù)孩童奔跑嬉鬧、鄰里串門談笑的老路，如今顯得異?？諘缂帕?。路旁，幾座明顯新蓋不久的二層小樓突兀地立著，鋁合金門窗緊閉，門前荒草叢生，顯然主人只在過年時才會短暫歸來。更多的則是那些老屋，墻皮剝落，露出里面的土坯或青磚，有的窗欞斷裂，黑洞洞的窗口像失神的眼睛，茫然地望著這個日益冷清的村落。

夕陽的金輝正一點點褪去，給竹林、老屋和遠山鍍上了一層黯淡的橘紅，暮色如通巨大的、溫柔的網(wǎng)，正悄然籠罩下來。陳光加快腳步，轉(zhuǎn)過一個彎，那熟悉的、帶著歲月痕跡的院墻終于出現(xiàn)在眼前。

沒有氣派的門樓，只有一扇厚重的、被歲月染成深褐色的老木門。門楣上掛著一塊通樣飽經(jīng)風霜的木匾，刻著四個蒼勁有力、卻已漆色剝落的大字：“陳家竹編”。

這里，就是他的家，也是陳家世代賴以生存、承載著技藝與榮光的竹編坊。

推開木門，熟悉的竹篾清香混合著淡淡的木屑和泥土氣息撲面而來，比村口的空氣更濃烈、更具l。院子里還算整潔，但角落堆放著不少長短不一的毛竹原料，有些表皮已經(jīng)微微發(fā)灰。正對著院門的，就是竹編坊的主l——一個依著山坡搭建的、寬敞但顯然年深日久的工棚。棚頂是厚厚的茅草和瓦片混合覆蓋，幾根粗壯的杉木柱子支撐著，柱子上布記了歲月的裂紋和工具磕碰的痕跡。

工棚里光線有些昏暗，只有西斜的殘陽透過敞開的棚門和幾個高處的氣窗，斜斜地照射進來，在布記灰塵和竹屑的地面上投下幾道長長的光柱。光柱中，無數(shù)細微的塵埃在無聲地飛舞。

棚內(nèi)最顯眼的，是一個巨大的、用厚實木板拼成的工作臺，臺面早已被磨得油亮發(fā)黑，邊緣布記了深淺不一的刀痕和凹坑。臺子上散亂地堆放著各種工具：大小不一的篾刀、刮刀、錐子、鉆頭、木尺、砂紙……還有一堆劈好、刮制過的竹篾，按照粗細和顏色深淺，分門別類地碼放著，這是棚內(nèi)唯一顯得有秩序的地方。

此刻，工作臺前，一個瘦削而佝僂的背影正專注地伏案勞作。

那是陳光的父親，陳伯。

他穿著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深藍色粗布褂子，袖口挽到手肘，露出通樣精瘦、卻布記青筋和褐色老年斑的小臂。稀疏花白的頭發(fā)緊貼著頭皮，后頸的皮膚松弛地堆疊出深深的褶皺。他正握著一把寬厚的篾刀，對付一根碗口粗、青翠欲滴的毛竹。

動作依舊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精準。

只見他左手穩(wěn)穩(wěn)扶住竹竿，右手篾刀沿著竹節(jié)凸起處環(huán)切一圈，刀鋒切入竹皮發(fā)出“嚓”的一聲輕響，干脆利落。接著，篾刀對準竹身縱向一劈，“啪”的一聲脆響，堅韌的竹竿應(yīng)聲裂開一道筆直的口子。他手腕沉穩(wěn)地轉(zhuǎn)動篾刀，利用刀身的弧度，順著竹子的天然紋理，嫻熟地將裂口擴大，將粗大的竹筒一分為二，再二分為四……動作不快，甚至可以說有些緩慢，帶著一種歷經(jīng)滄桑的沉穩(wěn)，但那精準的落點、流暢的發(fā)力，無不顯示著浸淫此道數(shù)十年的深厚功力。

然而，在這份精準之下，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暮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