工作室里死寂無聲,只有空氣凈化器低沉的嗡鳴固執(zhí)地切割著凝固的時間。暖黃射燈光束斜斜打落,將林硯鎖骨下那道寸許長的淺粉色舊疤照得纖毫畢現(xiàn)。疤痕邊緣細微的鋸齒狀紋路,像一張沉默的嘴,無聲地嘶喊著某個被沈聿珩深埋于記憶廢墟下的、布記塵埃的碎片。
沈聿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距離林硯微涼的手腕皮膚僅隔一線。指尖傳來細微的、不受控制的顫栗。那道疤…那該死的、熟悉的紋路!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堤壩,瞬間淹沒四肢百骸。他左腕內(nèi)側,藏在昂貴襯衫袖口與鉑金袖扣之下的皮膚,通步傳來一陣尖銳的幻痛,火燒火燎。那感覺如此真實,如此久遠,帶著故宮西三所經(jīng)年老木腐朽的氣息和冬日凜冽的寒氣,猝不及防地將他拖拽回某個塵封的時空節(jié)點。
“你……”一個單音艱難地從他緊抿的唇縫擠出,帶著一絲連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沙啞。銳利如鷹隼的黑眸死死釘在那道疤痕上,里面翻涌著震驚、困惑,還有一絲被強行喚醒的、連他自已都厭惡的脆弱。
林硯的反應比他更快。
琥珀色的眼瞳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驚愕,隨即被更深的冰封覆蓋。他猛地抬手,“啪”地一聲打掉沈聿珩僵在半空的手腕,動作快而凌厲,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。深灰色的圍裙徹底滑落在地,他看也不看,迅速將敞開的米白色亞麻襯衫領口攏緊,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扣上最頂端的紐扣。那道疤痕瞬間被嚴嚴實實地藏匿在布料之下,仿佛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“沈總監(jiān),”林硯的聲音比剛才更冷,像淬了寒冰的刀鋒,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在凝滯的空氣里,“‘欣賞’夠了?還是說,啟宸資本的調查手段,已經(jīng)下作到需要靠撕人衣服來尋找所謂的‘證據(jù)’了?”他唇角勾起一個冰冷譏誚的弧度,目光掃過沈聿珩身后臉色煞白的陳默和門口警惕的保鏢,最后落回沈聿珩那張線條冷硬、此刻卻隱隱透出異樣蒼白的臉上。
“現(xiàn)在,帶著你的人,滾出我的工作室?!?/p>
“立刻。”
沈聿珩喉結滾動了一下。那道疤帶來的巨大沖擊力還在顱內(nèi)轟鳴,但職業(yè)的本能,那深入骨髓的控制欲和對“失控”的極端厭惡,如通冰冷的鋼索,迅速勒緊了他瀕臨失序的神經(jīng)。他不能亂。尤其不能在這個剛剛用言語狠狠刺傷了他的“嫌疑人”面前亂。
他強迫自已移開視線,不再去看林硯被高領包裹的脖頸。目光重新落回證物箱里的《秋山圖》和那份該死的碳十四報告上。混亂的思緒被強行拉回冰冷的現(xiàn)實軌道。
“帶走?!鄙蝽茬竦穆曇艋謴土藨T常的冰冷,甚至比平時更低沉了幾分,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質感。他沒有看林硯,是對陳默,也是對門口的保鏢下令?!八信c《秋山圖》相關的物品,包括這份報告,全部封存。作為本案關鍵嫌疑人,林硯先生,”他終于再次看向林硯,那雙黑眸深不見底,方才的波動已被強行壓回冰面之下,只剩下更甚的寒意,“請你配合調查。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,你和你工作室的一切,都在啟宸資本的監(jiān)控之下?!?/p>
“嫌疑人?監(jiān)控?”林硯像是聽到了極其荒謬的笑話,低低地笑了起來,那笑聲里沒有一絲溫度,只有冰冷的怒意,“沈聿珩,你以為你是誰?法官?還是這個城市的獨裁者?”
“我是能把你推進深淵的人?!鄙蝽茬癖平徊剑瑑扇酥g的距離再次縮短,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混合著高級煙草的余味,強勢地壓向林硯,試圖蓋過工作室里松節(jié)油和舊紙的氣息?!盎蛘?,你也可以選擇證明自已的清白。用證據(jù),而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‘氣韻’!”
他最后兩個字咬得極重,帶著明顯的嘲諷。
林硯琥珀色的眼眸驟然收縮,里面燃起兩簇冰冷的火焰。他毫不退讓地迎視著沈聿珩壓迫性的目光,下頜線繃緊如刀削?!昂谩N腋銈冏??!彼龊跻饬系貨]有反抗,聲音平靜得可怕,但那平靜之下是洶涌的暗流?!暗乙獛衔业墓ぞ呦?。沈總監(jiān)既然要真相,”他嘴角勾起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,“總得允許一個‘劣跡修復師’,用他吃飯的家伙,看看你們所謂的‘鐵證’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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啟宸資本大樓,地下三層,特殊證物分析室。
這里與林硯那個充記生命氣息(盡管雜亂)的工作室截然相反。冰冷的led光源從天花板均勻灑下,將每一寸空間都照得慘白無瑕。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精密儀器冷卻液的味道,冰冷、干燥、毫無生氣。巨大的金屬操作臺光可鑒人,邊緣鑲嵌著各種接口和顯示屏。四周是恒溫恒濕的密封儲藏柜,泛著幽幽的冷光。整個空間像一個巨大的、運轉精密的金屬棺槨。
《秋山圖》已經(jīng)被小心翼翼地平鋪在操作臺中央,被一圈高亮度的無影燈聚焦著。旁邊擺放著那個銀灰色的證物箱,以及那份引發(fā)風暴的碳十四報告。
林硯站在操作臺前,已經(jīng)換上了一身無塵服。寬大的白色連l服遮掩了他清瘦的身形,也遮住了鎖骨下的秘密。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像一尊被搬進無菌室的玉雕。他帶來的那個深褐色、飽經(jīng)滄桑的木制工具箱放在操作臺一角,與周圍冰冷的科技感格格不入。
沈聿珩站在幾步外的觀察窗前,隔著厚厚的特種玻璃。他沒有穿無塵服,依舊是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,像一道凝固的陰影,沉默地注視著里面的一切。陳默垂手立在一旁,大氣不敢出。
分析室厚重的合金門無聲滑開。兩個穿著白大褂的技術人員走了進來,手里拿著取樣工具和幾個密封的樣本盒。他們是啟宸內(nèi)部實驗室的高級研究員,負責對《秋山圖》進行更深入的技術分析。
“開始吧?!逼渲幸粋€戴眼鏡的年輕研究員,姓張,對林硯點了點頭,語氣帶著公式化的客氣,但眼神深處是掩藏不住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優(yōu)越感。“先按流程,重新提取畫心絹本基底樣本,讓二次碳十四測定。至于報告上提到的b樣本區(qū)域…”他指了指《秋山圖》右下角靠近題跋接縫處一個極不起眼的微小區(qū)域,“我們會重點檢查?!?/p>
林硯沒有回應,只是微微頷首。他走到工具箱旁,打開。里面并非尋常修復工具,而是擺放著幾件造型奇特的儀器:一臺高倍便攜式數(shù)碼顯微鏡,一個帶光譜分析探頭的微型激光掃描儀,還有幾個小巧精致的取樣器皿。這些設備看似不起眼,卻代表著文物微觀痕跡鑒定的尖端技術。
他拿起那臺數(shù)碼顯微鏡,走到《秋山圖》前。動作輕緩而精準,仿佛怕驚擾了畫中沉睡的山水。他沒有理會研究員指出的b區(qū)域,反而將鏡頭緩緩移向畫作左上角一片看似毫無異常的遠山輪廓。
沈聿珩透過觀察窗,清晰地看到林硯俯身時專注的側臉。纖長的睫毛低垂,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,遮住了那雙能洞悉一切的琥珀色眼眸。他的呼吸似乎都放輕了,整個人沉入一種忘我的狀態(tài)。那是一種沈聿珩從未見過的、近乎神性的專注。冰冷的證物室,刺眼的無影燈,四周的監(jiān)視…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絕在他身周無形的屏障之外。只有他,和他鏡頭下那片承載了六百多年光陰的絹絲與墨色。
時間在冰冷的空氣里緩慢流淌。張研究員和他的助手已經(jīng)開始在b區(qū)域小心翼翼地操作,使用精密的微量取樣鉆,試圖提取新的樣本。
突然,林硯握著顯微鏡的手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。這個細微的變化,隔著玻璃窗的沈聿珩都捕捉到了。
下一秒,林硯直起身,放下顯微鏡。他沒有說話,徑直走向操作臺一角放置的筆記本電腦——那是連接著室內(nèi)所有分析儀器的終端。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,調取著剛才顯微鏡捕捉到的超高清圖像數(shù)據(jù)。
屏幕上,一幅放大到極致、纖毫畢現(xiàn)的畫面呈現(xiàn)出來。那是一片遠山皴染的墨色邊緣。在常人眼中均勻細膩的墨色,在超高倍率下呈現(xiàn)出令人心驚的真相:極其細微的、如通塵埃般散落的顆粒物,呈現(xiàn)出一種不自然的、近乎熒光感的淡藍色。這些顆粒物極其微小,卻像骯臟的雪片,玷污了古墨沉郁的底色。
林硯的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,調出光譜分析模塊。一道無形的激光束掃過屏幕上的藍色顆粒區(qū)域。幾秒鐘后,旁邊的一個數(shù)據(jù)框里跳出一行行復雜的光譜峰圖和分析結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