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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七十五章 紅佛演藝生活（十七）（第1頁）

關(guān)于這件事，有不少細(xì)節(jié)要補(bǔ)充。比方說，一上了臺子，紅拂就找板凳，因為她以為，上吊一定要有板凳，但是那臺子上并沒有板凳。經(jīng)過詢問才知道，在她的事里不會有板凳出現(xiàn)，這是因為她不必在繩子套在脖上時跳起來，把板凳蹬翻。魏老婆子說，那方法不好，經(jīng)常把人吊得歪歪倒倒。改進(jìn)的方法是紅拂用來拉一根繩子，以此發(fā)動機(jī)械，使腳下的平臺降下去。這是一項新發(fā)明，當(dāng)然也就出乎紅拂的意外。紅拂拿著繩子試了試，覺得很沒氣氛。于是她說：這么大的事，你們也不問問我。我一直以為是蹬凳子呢，老在想怎么蹬！

說話間，有個小太監(jiān)走過來說：節(jié)烈夫人，請您老人家玉手。紅拂問：干什么。那人說：恕無禮，要把您老人家捆起來。紅拂說：你們怕我跑了嗎？魏老婆子就來打圓場說：不是的。呆會兒您老升天時，要是亂抓亂撓，那多不好。何況誰都知道，您是一位功夫家，手上力氣大，抓一把不得了。就請您受點(diǎn)委屈罷。好在您是要死的人，也不在乎這了。說話間小太監(jiān)就把紅拂捆了起來，捆成個五花大綁，動作十分熟練。紅拂說道：你好像經(jīng)常捆人。在哪兒學(xué)的？太監(jiān)說：就為您的事兒，到衙門里學(xué)了三天。紅拂說：可真難為你，賞你十兩銀子，找魏大娘要罷。魏大娘，咱們的銀子還有吧？

魏老婆子苦笑了一下說道：有，有，您老人家盡管用。這事的原委是這樣的：紅拂的私房錢，除了給女兒的，都放在魏老婆子這里，講好了紅拂一死，就歸魏老婆子。這時用得越多，最后剩得越少。所以難怪她有意見，又敢怒不敢言。小太監(jiān)得了賞賜，非常高興，說道：我是向徐哥學(xué)的。每回衙門里出人，都是徐哥主捆。這里好大的學(xué)問！捆男人，捆女人，捆貴人，捆強(qiáng)盜，都有不同。捆您老人家，是捆貴人的捆法。您看，捆得多藝術(shù)！她低頭一看，果然不同凡響。首先，捆住她的是一條大紅緞帶，這就和麻繩不一樣。其次，這根綁繩上打了很多蝴蝶結(jié)，掛在腋前，腹下等等地方。xiong前是一個大花結(jié)，像牡丹花的樣子。就是不上吊，也是滿好看的。紅拂笑了起來，說道：你要不說，我絕想不到是從劊子手那里學(xué)來的。我準(zhǔn)以為皇上是個虐待狂，這是捆皇后的手法哪。

等把紅拂捆綁停當(dāng)，又有人拿來一條黑緞帶，說道：請您老人家閉眼。紅拂說：這是干什么？要把我眼睛蒙上？難道怕我看見啥？魏老婆子說道：這您就外行了。要是不拿帶子把眼睛捆上，吊起來后烏珠迸出，有說不出的難看。紅拂說：啊呀，真是麻煩！我是自己要死，又不是死給誰看！魏老婆子大驚道：您是餓暈了吧！寡婦殉節(jié)，誰不是死給別人看！

紅拂的眼睛蒙上了。一團(tuán)漆黑之中，有人說道：給您老人家掛繩子了。請您直直腰。再直腰。好了。您老人家晃晃頭怎么樣？正不正？

紅拂說：正正，快把那根繩子給我罷。魏老婆子說，這可使不得，早著哪?，F(xiàn)在把繩子往上緊。您老人家墊腳尖好，再緊緊。于是把紅拂筆直地勒起在半空。紅拂說、咱們能不能快點(diǎn)？我非常不舒服。魏老婆子說：這可沒辦法。想舒服，您老人家別死呀。如此調(diào)整了有半個時辰，紅拂覺得腳尖都發(fā)麻了。搞好以后，魏老婆于說：都好了，可以撤帳子。于是聽見撤掉帳子的聲音。外面的風(fēng)吹進(jìn)來，十分清新。但是紅拂想吸一點(diǎn)進(jìn)肺，卻辦不到。紅拂聽見底下的人聲，一片贊美羨慕之聲。紅拂說：好了，大家都見到了，把那繩子頭給我，我可等不及了。

紅拂那時頭腦十分清醒，雖然被捆得像鋪蓋卷一樣，眼前漆黑一團(tuán)，但還記著動作要領(lǐng)，那就是臨斷氣時，要猛繃腳尖，千萬別死拳拳了。還有繩套勒脖子時，要把脖子伸直。這一點(diǎn)十分重要。有些人稀里糊涂的亂來、結(jié)果是掛在半空時也亂七八糟。有人吊得向左或向右，把頸骨扭斷了，死得非?？?，但是死了以后像棵歪脖樹，難看得很。有人吊的位置太靠后，懸在空中像個被提住脖子的鴨子，這些不好的死相。都會被人恥笑。最糟的是套子的正面勒到了后面，人在空中仰著脖子，像個臥在沙灘上的大頭魚。因為沒勒到地方，老也不死。別人也不敢把她放下來，因為放下來之后，她再也不肯試第二遭。因此只好十天半月地掛著。紅拂想，我一定成功，因為年輕時習(xí)過武，身手矯健，這些體操要領(lǐng)攔不住我。她把魏老婆子叫過來說：咱們這是等的什么？魏老婆子說：皇恩浩蕩呀，節(jié)烈夫人?；噬虾突屎蠖家獊砜茨３眠@工夫我也得吃點(diǎn)東西了。如前所述，紅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死，這一刻非常的長。在一團(tuán)漆黑中，她等待和死亡會面，死亡似乎是最偉大的情人。這是因為它非常陌生。她的心越跳越厲害，禁不住挪動起屁股來。魏老婆子說：節(jié)烈夫人，您的樣子不好看了。臺下那么多人看著呢。

紅拂以為死亡是最偉大的情人，故此心里慌亂起來。不但臉上發(fā)紅，手也抖了起來。魏老婆子安慰她說：您老人家不要慌，到了這個時候，人人都這樣。這時候紅拂覺得魏老婆子真討厭。生命完結(jié)的快樂。她一點(diǎn)體驗不到。紅拂把繩頭拿到了手里，心里怦怦跳起來。她很想拉動繩子，但是手不聽指揮。魏老婆子說：您老人家后悔了吧？我伺候過多少太太小姐，到了這會都后悔。要不要我替你拉繩子？皇上在底下看著呢。我敢和您打保票，您是不敢拉這根繩。紅拂說：扯你的淡罷。

紅拂把手里的拉把一拉，腳下的平臺往下一垮，登時掛在了脖子上。那一瞬間眼睛望外一鼓，可是被緞帶勒住了。綾帶勒住了下巴，牙關(guān)緊閉。魏老婆子馬上走過來，湊在她身上一聞，說道：好極了。您老人家玉體干凈，可以直升天界。感覺怎樣？

紅拂說：扯淡！我腳尖還在地上！魏婆于說：就是這樣的。這樣半吊不吊的，死時姿式最瀟灑。就是時候長點(diǎn)，您沒意見罷？現(xiàn)在有啥感覺？

紅拂說，憋氣。聲音好像貓叫。她又說：我怎么變了聲？魏老婆子說，大家都這樣。您眼睛里有幾顆星？紅拂說，一顆。兩顆。這意思是一只眼一顆，兩只眼兩顆。老婆子說，不壞。慢慢會多起來。到了九顆時，就是您老人家升天之時。聽見什么？紅拂說，沒有。靜悄悄。老婆子說，那還早?？焐鞎r，耳朵里很吵。您要不要喝點(diǎn)醋？喝了比較快。紅拂說，不喝。她覺得醋太難喝。老太婆就說，像您這種情況，不喝醋要七天七夜。紅拂嘆口氣，不知是覺得太長，還是太短。

老婆子叫了李靖的兒子女兒（都是小老婆生的）上來，大家大哭一通。有人說，娘呀娘，你怎么忍心。爹去了，您也撇開我們。紅拂聽了很感動，幾乎不想死?？墒俏豪掀抛诱f道：你娘還沒死，這么哭不好。那兒子立刻說道：都吊起來了，誰說沒死。紅拂聽了，立刻就不感動了。后來老婆子說，你們都出去。他們出去了。進(jìn)來一批丫環(huán)下人，又是哭爹叫娘。紅拂聽了，十分不耐，在半空中扭動起來。老婆子把別人都攆開，然后說道：夫人，怨老身無理，我可要在臺上歪歪了。您老人家要是能睡得話，不妨也睡一會。明天的滋味難受得很。過了一會兒，就聽見老婆子的鼾聲。這時忽然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：媽！媽！原來是她自己生的那個女兒來了。這孩子說：不聽我的，后悔了罷？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？

紅拂和女兒說：你上哪兒去了，一晚上都見不到。現(xiàn)在來干什么？女兒說：干什么？我來救您嘛。這幾天到處跑，約了一大批有義氣的朋友。紅拂說：你把我解下來怎么辦？女兒說：這我都安排好了。別看您上了幾歲年紀(jì)，長得比我還好看。弄出去賣到窯子里，保證紅。紅拂大吃一驚：好女兒，居然要賣媽！那女兒卻說：反正您都不想活了，何不廢物利用？

根據(jù)這種說法，紅拂被她女兒稱作廢物，理由僅僅是自己不想活。當(dāng)然她就想問問：你想把我賣給誰？女兒說：說出來您又要吃一驚。就賣給我自己。我在外面開了家買賣，生意還不壞。今天把你弄出去，你就歸我了。紅拂說：好哇，謝謝你了。女兒卻說：謝什么？我是您生的嘛。紅拂說：好了，不扯淡了。你走罷。以后學(xué)點(diǎn)好。女兒大驚道：你不跟我去呀？

后來那位女兒還勸了她半天，說是決不會虧待紅拂，保證只給她好客人（“您放心！生我出來的地方，不是誰想去都去得成！”），保證待遇從優(yōu)（“我要是對自己的媽都不好，別的姐兒能跟我嘛！”），保證不虐待（“您要是犯了規(guī)矩，只是餓幾頓，絕不打。我還能打我媽嗎？”），作為一位母親，紅拂理應(yīng)對自己的女兒的言行感到詫異，但是紅拂沒有理她，漸漸迷糊過去了。

雖然被吊在半空中，紅拂還是睡著了。一覺醒來，她覺得有點(diǎn)暈眩。在她的眼前，出現(xiàn)了四顆星星，耳朵里也吱吱的響。除此之外，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在旋轉(zhuǎn)。所以她把魏大娘叫了起來，那婆子說，還早得很。到現(xiàn)在有四顆星，耳朵也響得不厲害，看來七天七夜打不住。紅拂說，她不是要說這些事。她想叫魏大娘把她的身體穩(wěn)住，不要叫她轉(zhuǎn)。她說她最害怕旋轉(zhuǎn)。魏老婆于說，她一點(diǎn)辦法也沒有，因為在她看來，衛(wèi)公夫人掛得好好的，一點(diǎn)也沒轉(zhuǎn)。紅拂說，這樣下去恐怕會吐。魏老婆子說，這不要緊，吐不出來。紅拂說，她確實覺得惡心。魏老婆子說，每個人在這時都覺得惡心?，F(xiàn)在是半夜，太太不妨再打打瞌睡。不要老想自己是個活人，這里不舒服，那里難受，這樣沒有好處。要把自己想成個掛在梁上的死人，就會好得多。

紅拂想，假如我是死人，怎么會想？這魏老婆子真糊涂。可是魏老婆子打了個呵欠，猛地伸手過來，把紅拂weixie了一番。紅拂被吊在半空根本掙扎不得。本來她沒有這類毛?。ㄍ詰伲?，但是現(xiàn)在她在亢奮時期，不由自主來了快感。事情過后，紅拂說：魏婆子，你好大的膽！你就不怕我告訴別人？那魏婆子說：我一點(diǎn)也不怕。您自己不覺得，吊了一夜，您嗓子全變了，聽起來是嘶嘶的，除了我誰也不知您說些什么。小妞，你現(xiàn)在是在我的掌握之中。我現(xiàn)在也用不著對你客氣了。紅拂說：我也用不著對你客氣，就像你說的，反正我是要死的人。魏婆子說：姑奶奶，我就是能制要死的人。比方說你，我拿點(diǎn)參湯一吊，十天八天死不了。多少嘴硬的大姑娘，最后都管我叫姥姥。紅拂說：魏姥姥，我不死，你也回不了家。這對你也不好。魏老婆子說：改口了？叫姥姥我不愛聽，你叫小魏罷。紅拂說：我的媽，你叫什么不好！

魏老婆子用兩腿夾住紅拂的身子說：我可要審審你，這么漂亮的人，干什么要尋死。我的媽，你這對奶長得多好。這雙腿直苗苗，小肚子好平呀。下邊一一。你這個小蹄子，上吊都不老實！這時候紅拂想，吊在空中和人調(diào)情，這滋味太不好了。這個故事的結(jié)局，是紅拂落到了一個壞老婆子手里。

吊在空中，百無聊賴時，紅拂開始預(yù)見自己的未來。等到人家用鏡子在鼻孔上試不出氣，把她放下來。那時她剛斷氣，還沒僵硬，趕緊割開血管放血。同時，要用個漏斗插到她食道里，灌入大量的水銀。一直灌到血管里全是水銀，皮膚上出了水銀汗才能算完。這樣她的尸體可以永不腐爛。紅拂活著時，體重是九十斤。灌了水銀后就有八百多斤。這時候她會變成銀灰色，拿手指一蹭，指尖發(fā)灰，仔細(xì)一看，指端有好多細(xì)小的水銀珠，想一想自己會變得如此之重和這樣的顏色，紅拂心里很不舒服。然后解去縛眼的緞帶，把她扶起來坐著，這時的紅拂，膚色如雪，目光流盼，比活著時百倍明媚照人。她將這樣在靈堂里端坐，以供萬眾瞻仰。這件事將轟動整個長安城，因為李衛(wèi)公的夫人殉夫而死，肯定是了不得的大新聞。上至帝王，下至布衣，都要來看。這需要很長的時間，水銀會從眼睛里流出來。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發(fā)生，在紅拂死去的第三天，要從她食道里灌入熔化的鉛。鉛和水銀會形成合金，水銀就不會從眼睛里漏掉。紅拂聽見這事就說，我的媽，要拿鉛來灌我?？墒抢罹傅膬鹤诱f，阿姨，您已經(jīng)是死人了，怕什么。如果你不樂意，可以不喝鉛。紅拂說，假如必要的話，喝一點(diǎn)不妨。李靖的兒子說，您要喝多少？紅拂說，我怎么知道？李靖的兒子說，從鉛汞齊合金的組成來看，喝下兩斗水銀后，應(yīng)該喝兩斗鉛。紅拂怎么也不敢相信她能喝下那么多鉛，尤其是十幾條壯漢把那些鉛扛來給她看了以后。她還看見了很多東西，包括裹死尸的白布，睡死尸的棺材，給死尸灌鉛的大漏斗，還有粗針大線。人身上的很多口子，死了以后需要縫起來。紅拂看見那些針線，覺得很不舒服。但是她必須對這些東西發(fā)表意見，如果她不點(diǎn)頭，這些東西都不能用，而這些東西又必不可少。

我現(xiàn)在就要結(jié)束這本書了，這就像揭開一個謎底一樣。李衛(wèi)公已經(jīng)死了，紅拂則被吊在了上吊繩上，后來的事已經(jīng)不重要了。這個故事已經(jīng)被紅拂自己畫上了句號。由此就得出一個結(jié)論道：紅拂殉夫正逢太平盛世，頭頭們碰到每一件事都把它往好里解釋。這時候有一個紅拂為了某種未知的理由想要死掉，頭頭們也能夠泰然處之，并且把它看成一件吉利的事。我遇到的也是這種情形，現(xiàn)在有一個王二因為一種未知的理由、用一種未知的方法證明了費(fèi)爾馬定理，頭頭們也把它看成是好現(xiàn)象，把我的證明看成了一種成果，把我本人看成了一位人瑞。活著遇到了太平盛世，我們（我和紅拂）是多么的幸福呀。（未完待續(xù)）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