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南的冬算不得冷,總多晴時,日頭依舊烈,陽光曬在身上,還有幾分暖洋洋的。
燕歸卻已披上狐裘大氅,他躺倒榻上,腰腹一圈白布裹了又裹,傷處已逾兩月,新肉長出來,暗自發(fā)癢。醫(yī)者再叁告誡,不得去撓,燕歸也只好閉一閉目,胡亂想些旁的,打消念頭。
他眉眼烏青,倦色濃重,多日未曾睡好。
這一年來陳事煩雜,蠱門將興,東方焱得殺,最要緊是寒毒必解,需煉得移花之蠱。種種諸事,勞心費(fèi)神,寢不成寐。
短短一載光陰,他先后奔返于云南,藥谷,昆侖,無憂谷諸地。尤其欲煉移花之蠱,有叁物必不可失,其一西域太陰國金赤烏之血,其二無憂谷不燼木之實(shí),其叁西北海燭陰之冰。
此叁物,無一好取。
金赤烏乃太陰國鳥,日浴甘淵之地,生叁足,被太陰國奉之為神獸。不燼木于無憂谷炎火山之巔,此木其葉如赭,實(shí)大如瓜,四季緋紅,如火燃之不燼,故有此名。燭陰之冰更為傳聞之物,相傳上古有龍名曰陰燭,居西北海,人面蛇身,死后化作滿江赤水,冬時凝冰,色如紅翡,稱其為燭陰之冰。
為得上述之物,自別后,燕歸連月跋涉,餐風(fēng)露飲,不曾歇腳。雖落得半死,至而今一身傷,也不由長舒一口氣,紛沓之事已成了七七八八。
東方焱已死,移花蠱已種。
殷晴得解寒毒,他已然心安。
念及殷晴,猶記得去歲燕歸去昆侖見她,也是匆匆一晤就下了山,來不及多待。昆侖真如她所言,一階青石一階雪,一重飛檐一重山,入目之處,萬物皆被白茫覆盡,這樣枯寂孤絕的雪山里,竟能蘊(yùn)養(yǎng)出殷晴那樣赤誠熱枕的性子。
燕歸失笑,想來也是,她是冰雪天里蘊(yùn)出的人兒,才有如冰雪般剔透無瑕的心。
上回趁夜見她,殷晴正捧著本書,閑倚在檐下睡去了,泠泠的風(fēng)輕拂她的發(fā),吹亂了幾頁書都不知道。
她頭發(fā)黑亮,像云南繁茂的春草,油潤濃密,扎成一個大辮子,被他攬?jiān)谇邦^,露出水肌凝玉的脖頸,被烏黑的發(fā)一襯,在夜里白得猶勝雪。
燕歸屏住呼吸,一見著她,燕歸方寸就大亂了,哪里還守得什么狗屁規(guī)矩,只想將她攬進(jìn)懷中,本就無閑時,卻仍受不住,俯身親吻了上去。
時至如今,那道西風(fēng)里堪憐的孤影,相隔萬里,猶在眼前,他抬一抬手,風(fēng)就遙遙寄來一段暗香,她也從風(fēng)里,從千丈夢里,跌進(jìn)了他的懷里。
門外有人影走過,打眼來了個人,面如雪色,比他好不到哪兒去。與東方焱一戰(zhàn),燕歸傷得重,這人更盛,尤其此前他將東方焱首級示眾,懸于瑯琊城頭,無極宗大亂,洛家趁危,正游說正道各門,欲將魔教一眾絞殺殆盡。
他東方夜,更是頭名誅殺令。
“應(yīng)你之事,皆成。”燕歸倚榻,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:“你傷愈,也該走了?!?/p>
東方夜點(diǎn)頭,落一聲謝,他與燕歸各有所圖,謀利之交,現(xiàn)今正逢他危難之際,燕歸肯留他傷好逐人,已給足情面,東方夜也無多留之意,只問:“最后一事,她可有下落?”
東方夜傷于心肺處,聲音猶帶澀意,倚在門欄處,瘦骨銷形之容,蒼白如紙。
燕歸怔忪片刻,才明白過來他在問誰。上次抓回秋照月后,東方夜便讓燕歸給她下了尋蹤蠱,趁東方夜忙于對付東方焱,秋照月尋機(jī)再度逃出無極宗,但因大事未成,彼時東方夜暫無閑心尋她下落。
現(xiàn)今,他抬眼認(rèn)真地打量了一番東方夜,心中覺得他實(shí)在有些可憐,大仇得報(bào),不見喜色,落得這幅失魂模樣,還有興致打探旁人。
不由得彈指,起哨喚蠱,掐指算得了她而今下落,仍在云南境內(nèi),藥谷地界,便與他說了,又忍不住道:“藥谷離蠱門不算遠(yuǎn)?!?/p>
燕歸鑠金點(diǎn)玉,言盡一半,剩余之意,東方夜已然明了。
見燕歸投來憐憫目光,東方夜長目微微挑起,毫無血色的唇仍帶笑意:“大可不必如此看我。為虺弗摧,為蛇若何?你怎知我找她,不是為了斬草除根?”
燕歸懶言,冷嗤聲:“隨你?!?/p>
他一向不愛管閑事,只是猗猗與那人交好,若他冷眼旁觀,少不得日后徒生變故,到底還是叮囑一聲:“她的下落,與我無關(guān)?!?/p>
又偏頭,指腹摩挲著笛上玉鐸,寸寸撫著“猗猗”兩字,笑著補(bǔ)上一句,頗有看戲之意:“東方焱身死,無極宗勢力大損,這些年魔教作惡多端,為你埋下大患,正道欲殺你后快,勸你小心為妙,莫出了燕來峰山頭,就遭人殺了。”
東方夜面上淡淡,又道了聲謝,皮笑肉不笑地回敬:“你根基大損,氣息虛浮,蠱門因你狠辣之舉,恨你多時之人不在少數(shù),居其位卻不得其心,夜來莫高枕,別叫人下了毒蠱,一命嗚呼,再沒命去見心上人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