鐵西區(qū)丁字口
李默接手鐵西丁字口的交通協(xié)管工作那天,老周正蹲在路邊燒紙。黃紙灰被秋風(fēng)卷著,黏在注意安全四個紅漆大字上——那字刷在工廠院墻上,顏料剝落得像塊結(jié)痂的疤。新來的?老周抬頭,眼角皺紋里積著灰,離路口那棵老楊樹遠點,尤其是半夜換班的時候。
2003年的鐵西區(qū)早沒了往日熱鬧,工廠接連倒閉,丁字口的信號燈壞了半拉,只有紅燈還亮著,夜里照得路面泛著詭異的紅。李默的崗?fù)ぴ诼房谖髂辖?,正對著那棵歪脖子老楊樹,樹底下總堆著些祭品,紅綢纏在枯枝上,風(fēng)一吹像飄著串血痂。第一天值夜班,他就聽見樹后頭有哭聲,細細碎碎的,像女人捂著臉嗚咽。
別管它。對講機里突然傳來老周的聲音,嚇了他一跳,1992年這兒壓死過個女工,下班騎車路過,被大貨車掛進了車輪子。從那以后,每到她忌日,樹底下就有哭聲。李默扒著崗?fù)ご皯敉饪矗鹿獍褬溆袄美祥L,枯枝搖晃著,倒像有人在擺手。
后半夜輪到換崗,李默剛走出崗?fù)?,就看見個穿藍色工裝的女人站在路口中間。紅燈照在她身上,臉色白得像紙,懷里抱著個飯盒。同志,麻煩問下。。。。。。女人剛開口,遠處突然沖來輛卡車,車燈晃得李默睜不開眼。等他緩過神,路口空蕩蕩的,只有飯盒摔在地上,米飯撒了一地,混著幾片紅燒肉,卻在眨眼間就涼透了。
老周趕來時,指著地上的飯粒嘆氣:這是張桂蘭,當(dāng)年就是抱著給丈夫帶的紅燒肉出事的。他從口袋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照片,上面的女人穿著同款藍工裝,笑容里帶著靦腆。李默突然想起剛才那女人的臉,竟和照片上一模一樣,只是沒有眼睛,眼眶里空蕩蕩的。
怪事接踵而至。先是信號燈徹底壞了,維修隊來修了三次,每次剛修好,當(dāng)晚就會跳閘。電工師傅臨走時說:這地方磁場怪得很,電表轉(zhuǎn)得比陀螺還快。接著是路口總出現(xiàn)莫名的剎車痕,明明前一晚剛下過雨,路面卻有干巴巴的輪胎印,繞著老楊樹轉(zhuǎn)了三圈。
有天清晨,李默在樹底下發(fā)現(xiàn)個布娃娃,褪色的藍布衫上縫著顆紅扣子。他想起老周說的民俗禁忌,剛要扔掉,就聽見身后有人喊:那是我的娃娃?;仡^一看,是個穿校服的小姑娘,扎著羊角辮,手指細細的,指甲縫里卻沾著泥。這東西不能撿。李默想勸她,小姑娘卻突然笑了,嘴角裂到耳根,露出兩排尖牙,轉(zhuǎn)身鉆進樹洞里不見了。
老周聽說后,臉?biāo)查g白了。1995年,有個小學(xué)生在這兒被撞了,手里就攥著個這樣的布娃娃。他拉著李默往崗?fù)ぷ撸_步都在抖,那孩子是張桂蘭的女兒,出事那天剛放學(xué),要去給媽媽送傘。李默突然想起布娃娃的紅扣子,像極了血珠,黏在藍布衫上,怎么擦都擦不掉。
入秋后的一個雨夜,丁字口發(fā)生了車禍。一輛大貨車撞在了老楊樹上,司機當(dāng)場昏迷。李默趕過去時,看見副駕駛座上放著個飯盒,和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一模一樣,里面的紅燒肉還冒著熱氣。醫(yī)護人員抬司機時,他突然睜開眼,嘶吼著:別碰那棵樹!有女人掛在上面!
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老楊樹枝椏上纏著根紅綢,風(fēng)一吹,竟真像個懸空的人影。李默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司機的手腕上有圈烏青的勒痕,和張桂蘭當(dāng)年被車輪絞出的傷痕形狀相似。更詭異的是,交警調(diào)取監(jiān)控時,畫面里竟多出個穿藍工裝的女人,正坐在副駕駛座上,轉(zhuǎn)頭對著鏡頭笑,臉上卻沒有五官。
老周把李默拉到一邊,掏出個鐵盒子,里面裝著泛黃的報紙。1992年的社會新聞版上,赫然印著張桂蘭的事故報道,配的現(xiàn)場照片里,大貨車的車輪正壓在藍工裝上,旁邊掉著個摔碎的飯盒。這司機是當(dāng)年肇事司機的兒子。老周聲音發(fā)顫,十年前他爹也是撞了這棵樹,死的時候手里還攥著根紅綢。
李默這才注意到,老周的左腿不太靈便,褲管空蕩蕩的。1998年我在這兒值勤,被摩托車撞斷了腿。老周掀起褲腿,露出猙獰的傷疤,那天夜里我看見張桂蘭站在路口,她拉了我一把,不然我早就成了樹底下的祭品。他指著老楊樹,樹干上有個深深的凹陷,像極了人的手印。
司機醒來后,說自己開車時突然看見個女人過馬路,他猛打方向盤才撞了樹。她懷里抱著飯盒,司機眼神渙散,說我爹欠她一條命,現(xiàn)在要我還。李默想起那天撿到的布娃娃,突然意識到什么,瘋了似的往老楊樹跑。樹洞里果然藏著那娃娃,只是藍布衫上的紅扣子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滴新鮮的血,正順著布紋往下滲。
當(dāng)晚,李默值夜班時,崗?fù)さ拈T突然開了。穿藍工裝的女人站在門口,懷里抱著飯盒,這次她臉上有了眼睛,黑洞洞的,盯著李默手里的布娃娃。我女兒的娃娃,女人聲音輕飄飄的,能還給我嗎?李默剛要遞過去,就被老周從身后按住了手。別給她!老周舉著桃木劍——那是他一直藏在崗?fù)こ閷侠锏?,她要的不是娃娃,是替身?/p>
女人突然變了模樣,藍工裝裂開,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身體,腿上還纏著斷裂的車胎。當(dāng)年他們說我闖紅燈,女人嘶吼著,聲音像刮鐵皮,可那天信號燈根本沒亮!老楊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,枯枝紛紛掉落,砸在地上發(fā)出的響,像有人在拍手。
李默突然想起維修隊說的磁場異常,又想起那些詭異的剎車痕。他猛地拉開抽屜,翻出老周收集的事故記錄:1992年張桂蘭,1995年她女兒,2000年肇事司機,2003年現(xiàn)在的司機。。。。。。每次事故都發(fā)生在滿月夜,且都和當(dāng)年的當(dāng)事人有關(guān)。你是想讓他們償命?李默壯著膽子問。
女人的身影淡了些,懷里的飯盒摔在地上,紅燒肉撒了一地,卻沒有濺起半點灰塵。我只想讓他們承認(rèn),那天信號燈是壞的。她的聲音軟了下來,像在哭,我女兒還在等我回家。。。。。。樹洞里突然傳出孩子的笑聲,細細脆脆的,跟著飄出個布娃娃,正是李默撿到的那個,紅扣子閃閃發(fā)亮。
第二天,交通局派人來修信號燈,竟在地下管線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具骸骨,穿著小小的校服,手里攥著半截紅綢。法醫(yī)鑒定后說,骸骨正是當(dāng)年失蹤的張桂蘭的女兒,不知為何被埋在了這里。施工隊挖開老楊樹根部,又挖出個生銹的飯盒,里面的紅燒肉早已碳化,卻還能看出當(dāng)年的形狀。
信號燈修好那天,老周特意買了紅綢掛在樹上,還擺了三個飯盒,里面盛滿了紅燒肉。算是了了樁心事。老周笑著說,眼角卻濕了。李默站在路口,看著紅燈亮起,照得路面泛著暖光,竟不再覺得詭異。風(fēng)一吹,紅綢飄起來,像有人在揮手告別。
只是偶爾,夜班換崗時,還能聽見樹后頭有女人輕聲哼歌,伴著孩子的笑聲。李默知道,那是張桂蘭抱著女兒,在紅燈亮起的路口,終于等到了遲來的公道。而那棵老楊樹,依舊立在丁字口,枝椏上的紅綢隨風(fēng)擺動,像是在提醒過往的人,有些虧欠,無論過多久都要償還。
半年后,李默調(diào)去了別的路口。臨走前,他在老楊樹下放了個新的布娃娃,藍布衫上縫著顆鮮紅的扣子。那天夜里,老周在對講機里說,看見兩個身影站在路口,女人抱著孩子,對著月亮笑,然后慢慢融進了樹影里。從此,鐵西丁字口的車禍少了,只有那棵老楊樹上的紅綢,年年都有人換新的,在風(fēng)中飄得溫柔又安靜。
并州路丁字口
陳硯秋接手并州路丁字口的測繪工作時,老測繪員老楊正蹲在路邊燒紙。黃紙灰被秋風(fēng)卷著,黏在路牌“并州路”三個字上,那字的漆皮剝落得像塊結(jié)痂的疤。“新來的?”老楊抬頭,眼角皺紋里積著灰,“離路口那根界樁遠點,尤其是半夜量尺寸的時候?!?/p>
2008年的太原老城區(qū)還留著不少舊格局,并州路這處丁字口據(jù)說是宋代就有的老路口,路中央立著根半人高的青石碑樁,刻著模糊的“丁字釘”三字。陳硯秋的測繪隊要給這里做拓寬規(guī)劃,將丁字口改成十字路口。隊長拍著界樁說:“這老東西礙事,明天就叫施工隊挪走?!崩蠗町?dāng)時沒吭聲,只是偷偷塞給陳硯秋一小包朱砂:“撒在測繪儀里,保個平安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