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4章 雪殤別（第1頁）

望劍城的桂花裹著霜氣落，打在記院紅綢上，像潑了層碎冰。紅綢本是賀喜用的，此刻被霜氣浸得發(fā)沉，垂在廊下，倒像一條條凝住的血。張嘯天拎著雪蓮進門時，龍角上還沾著龍脊雪山的雪粒，融化的水順著角根往下淌，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洼。他嗓門震得窗紙發(fā)顫：“月寒妹子可算要生了！等這娃落地，我龍人族的賀禮——三百年雪蓮，保證比老槐樹還壯！”

話沒說完就被李狂踹了一腳。李狂扛著玄鐵長命鎖，鎖上“平安”二字閃著冷光，是混了龍鱗淬的，邊緣還留著鍛打的火星子：“你懂個屁，這鎖能擋三階妖獸！比你那雪蓮頂用！”他說著往產(chǎn)房瞟了眼，喉結(jié)滾了滾，把后半句“月寒肯定喜歡”咽了回去。

葉芷寒扶著廊柱站著，肚子沉得像揣了塊暖玉，卻暖不透掌心的涼。手里攥著的小襁褓繡著并蒂蓮，針腳里還留著兩人湊在燈下說笑的溫度——蘇月寒總愛戳著蓮心笑：“將來兩個孩子就得這樣，根須纏在一處，誰也跑不了?！绷謶?zhàn)站在她身側(cè)，龍鱗槍在手里轉(zhuǎn)了半圈，槍尖掃過地面，劃出淺淺的痕，像在刻著什么心事。他總往產(chǎn)房瞟，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：“都少說兩句，別吵著月寒?！?/p>

王大柱蹲在角落，被李翠花揪著耳朵灌醒酒湯，湯汁順著下巴滴進領(lǐng)口，涼得他一哆嗦：“昨天喝到后半夜，今天親家公來了看你這德性！”蘇長風坐在堂屋，手指摩挲著雷耀劍穗，銀發(fā)垂在眼前，遮住了那雙看慣了沙場的眼，可目光卻像被磁石吸著，死死粘在產(chǎn)房門口。他袖袋里藏著支玉簪，是早備好給外孫女的，玉質(zhì)溫潤，刻著朵小蓮花，此刻卻硌得他掌心發(fā)疼，像塊冰。

“夫人她……夫人她難產(chǎn)！”

穩(wěn)婆的叫喊像塊冰磚，砸得記院喧鬧瞬間凍結(jié)。紅綢在風里抖了抖，像是被這聲喊抽走了氣。

葉語凡抱著藥爐從偏房跑出來，小臉憋得通紅，藥汁灑了半袖，燙得她齜牙也顧不上：“師傅！固本丹煉好了！”她師傅捧著玉瓶緊隨其后，瓶塞剛拔開，濃郁的藥香就漫了開來，卻壓不住那股從產(chǎn)房門縫里滲出來的、越來越濃的血腥氣——像藤蔓似的纏上每個人的喉嚨，越收越緊。

王克難像被抽去了骨頭，踉蹌著撲到產(chǎn)房門口，指節(jié)拍得門板咚咚響，指節(jié)都泛了白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：“月寒！月寒你撐??！我這就去請藥谷的長老——現(xiàn)在就去！”他轉(zhuǎn)身要跑，卻被門檻絆了個趔趄，膝蓋磕在石階上，青了一塊也沒知覺。

里面只有穩(wěn)婆慌亂的腳步聲，和蘇月寒壓抑的痛呼。那聲音起初還帶著股韌勁兒，像風雪里不肯折的梅枝，后來就越來越低，像風中快滅的燭火，一下下刮著每個人的耳膜。葉芷寒捂住嘴，眼淚砸在襁褓上，把并蒂蓮的花瓣洇成深色——她想起昨天蘇月寒還靠在她肩頭笑，說肚子里的小家伙踢得她睡不著，說等孩子生了，要教他們雙劍合璧，一個用雪月劍，一個用寒月劍。那些話還熱乎著，產(chǎn)房里的人卻快沒聲了。

林戰(zhàn)扶住她發(fā)顫的肩，指尖燙得嚇人。他想說“沒事的”，可喉嚨像被砂紙磨過，一張嘴就泛出血腥氣，眼眶紅得快要滴出血來。他見過王克難在戰(zhàn)場上斷了肋骨都咧嘴笑的樣子，見過他抱著月寒轉(zhuǎn)圈時傻氣的樣子，卻從沒見過他如今這副魂魄都被抽走的模樣。有些痛，根本不是“挺住”兩個字能扛過去的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產(chǎn)房的門“吱呀”開了條縫。穩(wěn)婆抱著襁褓出來，圍裙上的血漬紅得刺眼，有些已經(jīng)凝成了暗紅的痂。她嘴唇哆嗦著，半句完整話都說不出：“生了……是個千金……可夫人她……去了……”

“去了”兩個字像把鈍刀，割得記院死寂。

王克難像瘋了似的沖進去。蘇月寒躺在血泊里，臉色白得像宣紙，嘴角卻還凝著絲笑意，手里緊緊攥著半塊龍鱗——那是霜華的龍契信物，邊角被她攥得發(fā)潮，仿佛還在貪戀主人最后的溫度?！霸潞?！”他嘶吼著撲過去，想抱她卻又猛地頓住，手指懸在她臉頰上方，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。他摸到她的皮膚，涼得像龍脊雪山的冰，才終于敢相信。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她的眼角，那里還凝著滴沒掉下來的淚，早就涼透了，像顆碎掉的玉。

院外，一聲凄厲的龍吟撕破長空。霜華從虛空里沖出來，冰晶龍身在空中痛苦地翻滾，龍息不再是凜冽的寒氣，而是帶著哭腔的嗚咽。它一次次撞向產(chǎn)房的窗戶，又在最后一刻猛地停住，龍瞳里映著窗紙上晃動的人影，像是在確認里面的人是不是真的不會再笑著摸它的鱗片了。它用龍息在窗欞上結(jié)了層冰，冰里凍著片剛落的桂花——那是蘇月寒最喜歡的花，昨天還摘了朵別在鬢邊。

緊接著，整片天空都在顫。

林戰(zhàn)身后的虛空“咔嚓”裂開，燭龍?zhí)匠鲱^，琥珀色的豎瞳蒙上了層水霧，對著產(chǎn)房的方向發(fā)出沉悶的哀鳴，震得廊下的柱子嗡嗡作響，掉下來好幾塊漆皮；王克難腳邊的凌風急得轉(zhuǎn)圈，風刃亂舞卻不傷一物，最終停在他顫抖的肩頭，用龍首輕輕蹭他的臉，帶起的風竟是暖的，像月寒以前給她披的披風；李狂腳邊的厚土龍從地底鉆出來，用頭拱著他的手背，龍瞳里竟?jié)L下兩滴渾濁的淚，砸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塵，混著他沒擦干凈的酒漬；趙山河的雷耀龍、王大柱的巖甲龍……所有締結(jié)了龍契的龍族都撕裂虛空涌出來，盤旋在院子上空，龍吟匯成一片悲愴的洪流，望劍城的瓦片簌簌往下掉，連遠處九州長城的號角都被這悲聲壓得變了調(diào)。

它們在哀悼。哀悼那個總愛笑著給霜華順毛的女劍修，哀悼那個雪月劍下藏著溫柔的女子。

下葬那天，風卷著桂花往人領(lǐng)子里鉆，涼得像冰。

王克難抱著蘇瑤的手臂繃得死緊，指節(jié)陷進襁褓的布料里，留下深深的印。孩子在他懷里咂了咂嘴，小臉蛋蹭著他的脖頸，溫熱的呼吸掃過他喉結(jié)——那溫度像極了月寒從前窩在他懷里時的樣子。他低頭看著女兒眉眼間那抹熟悉的弧度，忽然就不敢再看，猛地偏過頭去，喉結(jié)滾動了半天，只咳出一聲嘶啞的氣音。蘇月寒的靈位被人捧著走在前面，木牌上的“蘇月寒”三個字還泛著新漆的光，他盯著那方小小的木牌，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，墓坑旁的青草被他踩得稀爛，汁液混著泥土沾在鞋上，像未干的血。

蘇長風走到墓坑旁，忽然蹲下身，指尖撫過冰冷的石碑?！疤K月寒”三個字的刻痕里還沾著新土，他一遍遍摩挲著，指腹被磨得發(fā)紅。有片桂花落在他手背上，他沒彈開，任由那點金黃慢慢被指縫里滲出來的冷汗浸濕?！把绢^……”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，尾音卻抖得像被風吹散的線，“爹……爹沒護好你啊……”說完這句，他就再也沒出聲，只是保持著那個姿勢蹲著，背影佝僂得像座被霜打了的山，連雷耀劍掉在地上都沒察覺。那支準備好的玉簪，從袖袋里滑出來，滾進墓坑邊的草叢里，簪頭的小蓮花沾了泥，再也沒人拾起。

葉芷寒被林戰(zhàn)扶著，剛走沒兩步就按住了小腹，臉色白得像紙。她不是累，是心口疼得發(fā)緊，疼得她喘不上氣。蘇月寒總愛摸著她的肚子笑，說將來要教兩個孩子一起練劍，一個用雪月劍，一個用寒月劍。那些話還像昨天說的，可說這話的人，已經(jīng)要被埋進土里了。她掏出帕子想擦眼淚，卻發(fā)現(xiàn)手抖得連帕子都捏不住，眼淚順著下巴往下掉，砸在林戰(zhàn)的手背上，燙得他指尖猛地一顫——那溫度，像月寒最后留在龍鱗上的余溫。

張嘯天的龍角撞在旁邊的老槐樹上，發(fā)出“咚”的一聲悶響。樹皮裂開道縫，滲出血似的樹汁。他本來想吼兩句壯膽，吼給王克難聽，也吼給自已聽，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抽噎。他看著墓坑里那口薄棺，忽然想起上次來望劍城，蘇月寒給他端了碗桂花羹，笑他龍角上沾著的雪粒子像糖霜。“張大哥慢用，”她當時這么說，眼睛彎得像月牙，“等孩子生了，我再給你讓帶蓮子的?！彼敃r拍著胸脯說要送龍蛋當謝禮，現(xiàn)在龍蛋還在懷里揣著，蛋殼被l溫焐得溫熱，人卻沒了。他猛地一拳砸在槐樹上，樹皮簌簌往下掉，指節(jié)破了都沒知覺，龍角上的金光一點點暗下去，像燃盡的炭火。

李狂把玄鐵長命鎖往墓碑前放時，手抖得差點把鎖掉進墓坑。那鎖是他請鐵匠打了三個月的，上面刻著“平安”兩個字，本來該是紅綢裹著遞到月寒手里的，現(xiàn)在卻只能放在這冰冷的石碑前?！八锏摹彼鲱^罵了句，聲音卻劈了叉，風灌進他的喉嚨，帶著桂花的甜香，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，咳得眼淚都出來了，“這破風……怎么跟刀子似的……”他想起月寒總在他打完架后遞傷藥，笑他“莽得像頭熊”，現(xiàn)在再也沒人遞藥了，他后背上舊傷的疤，突然就開始隱隱作痛，像被風掀開了似的。

王大柱擰開酒葫蘆，往地上倒了些，酒液滲進土里，冒出細小的泡。他想給月寒敬杯酒，可剛舉到嘴邊就放了下來——她從來不喝酒，每次看他們拼酒都笑盈盈地遞茶水。李翠花在旁邊拽了拽他的袖子，聲音哽咽：“前兒個趕集，她還跟我討槐花糕的方子，說想學(xué)著讓給克難吃……”說著說著就哭出了聲，“那么好的閨女……怎么就……”她手里還攥著塊剛剪好的虎頭鞋樣，是給月寒孩子準備的，針腳細密，現(xiàn)在只能壓在墓碑旁的石頭下，被風吹得獵獵響，像面小旗子。

趙山河的六柄劍并排插在墓前，劍穗上的雷紋符在風里打卷。他站在劍旁，一站就是半個時辰，沒說一句話。風卷起他的衣袍，露出腰間掛著的個小香囊，那是去年蘇月寒給他妻子繡的，說香料能安神。他抬手摸了摸香囊，忽然覺得鼻子發(fā)酸，趕緊別過頭去看九州長城的方向——那里曾是月寒最常眺望的地方，她說長城的風里，有九州安穩(wěn)的味道。可現(xiàn)在，那風里，只剩她的名字了。

空中的龍吟一直沒停。霜華用龍息在墓碑上結(jié)了層冰，把那些飄落的桂花都凍在了里面，花瓣保持著剛落下的姿態(tài)，像給她鋪了層永遠不會凋謝的花毯。它就那么盤在墳邊上，任誰喚都不肯走，龍瞳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，像燃盡的燭火。

九州長城的號角還在吹，一聲比一聲低，像在數(shù)著誰的心跳。巡邏的劍修們站在城頭，望著望劍城的方向垂首，有年輕的劍修不懂為什么號角要吹這么久，老兵拍了拍他的肩：“別問，記著就行——今天，有位女劍修走了。她的雪月劍，曾比長城的冰還干凈?！?/p>

風還在刮，把桂花吹得漫天都是，像一場下不完的、帶著甜味的雪。王克難低頭吻了吻蘇瑤的額頭，輕聲說：“瑤兒，跟娘說再見?！?/p>

蘇瑤眨了眨眼，好像聽懂了，小手在空中抓了抓，抓到一片飄落的桂花。那花瓣沾在她手心里，軟乎乎的，像一滴永遠不會融化的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