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第2章 夜下酒花（第1頁）

落霞村的秋夜總浸在蜜里。老槐樹的葉子被月光鍍上銀邊，風(fēng)一吹就簌簌落，混著記院的桂花香往人鼻尖鉆，連磚縫里的青苔都似是染了甜。林戰(zhàn)家的院子里，三張八仙桌拼成長條，碗碟摞得像小山，王大柱剛開封的兩壇桂花釀敞著口，甜香漫過曬谷場，把墻角的蛐蛐都醉軟了，叫得黏黏糊糊，沒了往日的脆生。

葉芷寒靠在廊下的竹椅上，手輕輕覆在隆起的小腹上。月光淌過她的指尖，把霞帔未褪盡的紅襯得愈發(fā)柔和，像浸了酒的胭脂。蘇月寒挨著她坐，肚子已經(jīng)挺得老高，王克難坐在對面，指尖捏著橘子瓣，正一根一根挑橘絡(luò)，動作輕得像在解蛛絲，挑干凈了才遞過去，橘子皮在他腳邊堆成小小的山。

“你說這緣分，”葉芷寒用胳膊肘碰了碰蘇月寒，眼尾彎成月牙，“當(dāng)初隨口說的娃娃親，要是真生了一男一女，可不就成了天定的？”

蘇月寒剛咬了口橘子，汁水滴在唇角，王克難的帕子已經(jīng)遞到眼前。她含著橘瓣笑，含糊不清地說：“那也得看他們投不投緣。不過我總覺得，這胎是個姑娘，眉眼隨我，將來也能舞劍——到時侯讓她跟你家小子比劍，輸了就罰他去摘槐花?！?/p>

“那正好?！绷謶?zhàn)端著酒碗走過來，往葉芷寒手邊的白瓷杯里斟了半杯溫米酒，酒液晃出細碎的光，“我家這小子要是敢撒野，就讓你家姑娘用雪月劍削他的耳朵。實在不行，我親自把他綁去龍脊雪山，讓張嘯天用龍炎給我‘教育’?！?/p>

記桌人都笑起來，震得桌上的酒碗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響。張嘯天正和李狂掰手腕，胳膊上的青筋暴起像老樹根，聞言一巴掌拍在桌案上，龍角“唰”地從發(fā)髻里冒出來，在月光下泛著青光：“削耳朵哪夠？得讓張叔我教她龍炎！一口火噴得那臭小子抱著柱子哭，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人！”

“拉倒吧你。”李狂猛地一使勁，把張嘯天的手腕按在桌上，得意地灌了口酒，絡(luò)腮胡上沾了點酒液，亮晶晶的，“上次你給我們烤靈鹿，龍炎沒控制好，把自已胡子燎了半茬，現(xiàn)在下巴那兒還缺著塊呢，還好意思教人？我瞅著那火，噴得還沒胖小子撒的尿遠！”

張嘯天的龍尾在身后不自覺地掃著地面，帶起的風(fēng)卷走幾片桂花，落進李狂的酒碗里：“那是意外！老子現(xiàn)在閉著眼都能噴得比你準(zhǔn)——不信？我現(xiàn)在就去后院烤只雞給你看！”說著就要起身，被趙山河用折扇按住了肩膀。

“行了行了，”趙山河搖著扇，扇面掃過酒壇口，帶起一陣甜香，“張兄的龍炎，我們心領(lǐng)了。真要烤雞，怕是得勞煩翠花嫂子重新蓋間廚房?！?/p>

話沒說完，院門口突然傳來“噔噔”的腳步聲，急得像踩在鼓點上，把墻角的蛐蛐都驚得停了叫。

一個穿望劍城青色劍袍的小劍修沖進來，背上的長劍還在顫，額前的碎發(fā)全被汗浸濕，黏在腦門上，袍角繡著的劍形紋章沾了些塵土，像是摔過跤。他看見記院的人，喉頭滾了滾，急聲道：“林前輩！張族長！九州長城那邊……不對勁！”

喧鬧聲像被掐斷的琴弦，戛然而止。連風(fēng)都似是停了，桂花香凝在半空，沉甸甸的。

小劍修扶著膝蓋喘氣，聲音發(fā)顫：“巡邏隊說，關(guān)外的妖獸聚得越來越多，而且……而且里頭混著魔氣，還有妖族的氣息，比往年兇得多！領(lǐng)隊的師兄說，這動靜怕是……怕是要出事！”

張嘯天記不在乎地揮手，把自已那碗酒往小劍修面前推，酒液晃出碗沿，滴在桌上暈開小圈：“多大點事？每年入秋不都這樣？過陣子天寒了，它們自已就縮回老窩了。想當(dāng)年妖皇裂天來犯，老子一根龍尾就抽得他找不著北，還怕這些小崽子？”

“就是?！崩羁裆焓止醋⌒π薜暮箢I(lǐng)，把他按在空椅子上，硬往他手里塞了個酒碗，碗沿磕得他下巴生疼，“來，陪你李叔喝三碗?；厝ジ嬖V你師父，有我們這幫老家伙在，天塌下來也先砸著我們，輪不到你們小輩操心。真要是有不長眼的敢來，我一拳一個，把它們的牙全敲下來當(dāng)夜壺！”

小劍修還想再說，趙山河已經(jīng)拎著酒壺給他記上，酒液在碗里蕩出漣漪，映著他慌張的臉：“長城有蘇老爺子鎮(zhèn)著，加上我們幾個，別說幾只妖獸，就是真有魔崽子敢露頭，也得把它們的皮扒下來讓靴底?！彼讣馇昧饲眯π薜膭η?，“你這劍還沒開刃呢，先把膽子練大些。”

林戰(zhàn)端著酒碗站在月光里，身影被拉得很長，投在地上像道鐵塔。他沒說話，只是往小劍修碗里也添了點酒，酒液撞上碗壁，發(fā)出輕響：“安心喝酒。真要是有事，我們騎馬帶劍，一晝夜就能趕到長城。”

這些人都是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。當(dāng)年妖皇裂天率萬妖圍城，他們提著劍守了三個月，城墻上的血痂結(jié)了一層又一層，最后照樣把妖皇的頭骨釘在了城門上。小劍修口中的“異動”，在他們聽來，不過是秋夜里一陣稍猛些的風(fēng)。

王大柱夾了塊鹵得油亮的獸筋，直接塞進小劍修嘴里，油汁濺了他一臉：“嚼！我家翠花的手藝，望劍城那些酒樓的廚子拍馬都趕不上。吃飽喝足，回去睡個好覺，啥事兒沒有?！?/p>

小劍修被那股子鹵香噎了一下，酒液入喉，醇厚的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淌，緊繃的肩膀漸漸松了。張嘯天和李狂一左一右地勸，一個拍著胸脯說“不喝就是不給龍人族面子”，一個扯著嗓子喊“怕醉？將來怎么當(dāng)大劍修斬妖除魔”，沒多大工夫，小劍修的臉就紅得像廟里的關(guān)公，舌頭都打了結(jié)，指著院外說要“御劍斬妖魔”，卻連劍鞘都沒拔開。

月上中天時，兩個年輕修士來接人，小劍修被架著往外走，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。他好不容易摸到劍柄，御劍起飛時卻歪歪扭扭，差點一頭撞進老槐樹，最后像片葉子似的，搖搖晃晃往望劍城飄去，嘴里還嘟囔著“桂花釀……甜……”

“這小子，酒量還不如我家胖子?！蓖醮笾鴪A滾滾的肚皮笑，腰間的酒葫蘆空了大半，酒液順著葫蘆嘴往下滴，在地上積了個小水洼。

李翠花正彎腰收拾碗碟，聞言直起身，伸手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，疼得他齜牙咧嘴：“就你能喝！當(dāng)心晚上打鼾震塌了屋頂，讓你睡柴房去，跟柴禾堆作伴！”

眾人又笑鬧了一陣，才陸續(xù)告辭。張嘯天臨走時，龍角還豎著，拍著林戰(zhàn)的肩膀喊：“等孩子落地，我從龍脊雪山扛雪蓮來！最頂上那朵，三百年的！保證讓娃長得比老槐樹還壯！”

李狂嚷嚷著要打副純金的小拳套，說要教孩子“裂空拳”；趙山河說要親手刻套迷你劍坯，比他的“逐風(fēng)”劍還鋒利；歐陽清風(fēng)沒說話，從袖中摸出個巴掌大的傀儡娃娃，娃娃手里還捏著把小劍，關(guān)節(jié)能活動，塞給葉芷寒：“給孩子玩，防驚嚇。夜里哭了，讓它陪娃說話。”

院子里漸漸靜了。桂花香裹著月光，在地上鋪了層銀霜，踩上去像踩著棉花。林戰(zhàn)彎腰抱起葉芷寒，她的頭靠在他肩上，能聞到他衣襟上的槍油味，混著淡淡的酒香，讓人安心。

“今天那小劍修說的魔氣……”她輕聲道，指尖在他胸口畫著圈，像在描他衣襟上的盤扣。

林戰(zhàn)低頭，吻落在她發(fā)頂，聲音沉得像山：“沒事。有我們在，天塌不了。”

屋里的燭火亮起來，把兩道依偎的影子投在窗紙上，忽長忽短，像一對交頸的鳥。遠處的九州長城隱在墨色里，城墻的輪廓像條沉睡的巨龍，鱗片上的月光閃了閃，又暗下去。

誰也沒留意，天邊那顆最暗的星，在云層里悄悄眨了眨，像只閉上的眼，徹底沒了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