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但沒有下一句。
“因為我突然覺得,就算我是一個騙子,但也說不出來這句話了?!?/p>
讓·熱內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風,帶著明顯的笑意。
“北原,你知道嗎?死者對于生者來說是什么東西?它們是在黑暗中生長的霉斑,是蜘蛛網(wǎng)與花朵,它長在活人的肺泡里,骨骼的縫隙中,在眼窩里開出黑紅飽滿到流淌汁水的花朵。它腫脹、龐大、丑陋而迷人——就像是孤獨?!?/p>
“這個世界將記住我,紐約將留下屬于我的痕跡,我覺得這比真正的永生還讓人高興。當然啦,請不要告訴威廉。我發(fā)誓,他絕對認不出來這么多死于火災的人中,到底哪個是我的尸體。我愛他,所以我在了解他上充滿信心?!?/p>
“北原,晚安?!?/p>
“說起來,我突然想起來還沒給你送過禮物,那就請你看紐約的雨吧——如果因此產(chǎn)生負罪感和內疚的話,那我可就太高興了。”
北原和楓抬起頭,看著窗外好像沒有停歇的大雨,微微嘆了一口氣。
那一天的紐約的確在下雨。
一開始的雨是紅色的,從地面上升騰而起,熱烈而又灼燙地滾過。
它們吞噬著豐滿多汁、美好懵懂的一切,溫柔而纏綿地覆蓋過整個紐約,壓抑住這座年輕城市飽滿的心跳與呼吸,把它照耀得如同天堂一般流淌和溢出著璀璨的光。就像是讓·熱內一樣,有種屬于罪惡的神圣。
直到真正的雨打破這一片狼藉。
北原和楓有些倦怠地閉上了眼睛。
紐約啊……
春意掛上了……樹梢
讓·熱內的葬禮那天,人很少,天空很應景地落著細細的雪,在風里散落成誰也看不懂的漂浮輕絮,覆蓋在泛著綠意的樹上。
在紐約的那場大雪過后,大地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寒冷中沉浸了太久,竟然一點點地暖和起來了。所有的紐約人都覺得這次的春天實在是早得過了頭,不過這實在是一件好事,每個人都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期待。
春天來了,各式各樣的雜花開了一地,有鳥雀在巢里發(fā)出柔軟的“咕咕”“啾啾”的聲音,蒸騰的暖氣如同清晨的白霧那樣蒙住人的眼睛,風都帶上了東海岸shi潤溫柔的味道。
雪也細細的,落在臉頰上的時候,像是在用面孔觸碰一只巨大乳白色海豹shi潤的皮毛。
于是每個人就算是上班的路上,偶爾看到這樣讓人高興的風景也會笑一笑,心里像是解凍的河水似的,突然軟和起來。
是的,即使最近的殯儀館很熱鬧,建筑隊重建的聲音有點吵鬧,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槍聲與哭泣聲,但這一切哪里能破壞這樣美好的春日給人帶來的幸福呢?
這一天北原和楓請了幾個人幫忙抬棺材——她確實有著遺體。讓·熱內大概是不會想要看到自己被燒成簡單的骨灰的,那種死亡的姿態(tài)太過于單調,而且顯現(xiàn)不出她的美。
即使她已經(jīng)被火焰燒得面目全非,但在這個方面,北原和楓愿意相信她的固執(zhí)。
修飾遺容的那個人一度很苦惱沒有照片參考的情況下,該怎么把她的臉還原好,直到北原和楓把自己那天終于畫好的畫拿出來為止。
“就照著這幅畫吧?!?/p>
旅行家的聲音很輕,帶著有點淺淡的疲倦。
——北原和楓答應過讓·熱內,要給她畫上一副足夠配得上她的畫。
那副畫里,長發(fā)垂落的神女赤裸著身子,坐在無邊無際的花的宇宙盡頭,身上有著不知道是花汁還是什么構成的淺紅與乳白的斑駁。那副驚艷而秾麗的眉眼低垂,在yin靡中呈現(xiàn)出一種柔和的神圣感,在朦朧的光線渲染下失去了清晰的邊界。繁盛的荼蘼花盛開在她的指尖,大片大片的潔白上沾著如火的血色。
遠景里仿佛燃燒著地獄的烈火,又像是天堂里的圣光。近景的位置被放上了一個輪廓完全模糊的水晶球,可以依稀看到里面又一朵璀璨透明的花正在盛開,星星點點的白雪灑落。
在地獄與天堂的聯(lián)姻里,在神圣與罪惡的媾和里,在緋紅與蒼白的糾纏中,如同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