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后人的心跳如此生動而鮮明,讓沈珺思緒百轉,腦海內回放著蔽日砍向刀下人脖頸的頃刻須臾,不過這回刀斬之人卻是他自己:明知道假身沒有靈息,為什么還會被蒙蔽?
真的是因映雪劍嗎?還是因為他心神不寧、道心不定
許久不聽沈珺回應,洛肴暗道這白飄飄仙君真是無情,悶悶地問:“段川呢?”
沈珺這才收攏心緒:“他的傳送點與我們不在一處,但是距離不遠,很快便會遇見?!彼盅a充到,“刀傷遇水易染炎癥,要早些離開這處幻境?!?/p>
洛肴不敢低頭,便仰首望向上空,明明滅滅的星影像停泊的螢蟲,暫未看出什么不妥之處,又做足了心理建設,他視線才往那浮光躍金的汪洋海面一落,飄飄然似蜻蜓點水,僅一瞬間就再復緊閉上眼,輕哼:“傷口痛得厲害,沒力氣看這些。”
洛肴原以為沈珺會刺他兩句,沒料到這說話不中聽的仙君居然讓他休息片刻,他也懶得客套——好不容易有帶薪偷閑的機會,要是不把握,可不是腦子進水了么?
若是天時地利,洛肴倒想倒頭睡一覺,奈何正身處萬丈高空,思及此,立馬又感到他的心被狠狠攥起來,他試圖轉移懼高的心思,于是同沈珺胡亂扯到:“你先前托我尋死人,又說有什么機緣,現在擷月盞已尋到,地府也去過,可有眉目?”
洛肴看不見沈珺的神情,不過可以猜測他面容應該沒什么波瀾,聽著音調也語氣平淡:“還沒有?!?/p>
洛肴好似漫不經心:“盡管不知籍貫姓名年齡相貌,但總有個緣由吧,仙君你為何要尋他?”
他話音被裹挾在風中四散,但兩人間不盈寸的距離,沈珺沒理由聽不見他的疑問,可沈珺卻不發(fā)一言,惹得洛肴心里小人再次抓耳撓腮:“是不是你們曾經志同道合結果反目成仇、一刀兩斷?或者曾經并肩作戰(zhàn)最后道不同不相為謀,一拍兩散,就此天人永隔?”
“都不知籍貫姓名年齡相貌,怎么會有這般復雜的淵源。”
洛肴轉念一想,也確實如此,可若非不愿泯滅的因果,為何要費盡心力地尋一個已死之人呢。
兩人陷入陣短暫的沉默,直到洛肴準備將這個話題揭過,沈珺卻忽然說:“或許是因為宿命?!?/p>
這個答案遠遠超乎洛肴的預料,他一時失笑:“你信宿命?”
“不信?!鄙颥B輕微搖首,“所以要尋他?!?/p>
洛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,心說這仙君怎么和判官一樣喜歡打啞謎,盡是些含糊其辭。
命啊,一撇一捺,皆是身不由己、己不由心,他在地府見得太多了。不過對于洛肴而言,這種東西,當作甘蔗嚼兩下咂摸個味兒就夠了,吐得干凈利索些,何必汲汲復營營,最后未正覺心也、不覺明了,是故一切不得解脫。
“我也不信?!甭咫葢袘型侠Z調,尾音在他們在身后像泛舟蕩漾而起的長長的漣漪,愈遠愈淡、慢慢平息,仿佛終于沉入了這片汪洋。
大約過去整整一炷香時間,黑藍海面依舊是絕望的遼闊,好似御劍疾行也走不到盡頭,與段川匯合時,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如此:“沒有終點。”
其實這四個字值得商榷,因為一條無限的線是沒有終點、一個周正的圓也是沒有終點,可就算洛肴精研鬼道,面對空無一物的巨海之陣,仍頗為無所適從,“至少陣眼不可能在水中?!?/p>
卻月觀和不周山并不擅長列陣術法,換言之正道向來不屑于此,段川倒不偏見這些邪魔歪道,虛心請教到:“為何?”
“陣眼是幻境中特殊的存在,它可能是假中的真,抑或是真中的假,不論如何,它一定是特別的、唯一的?!彼谛闹虚e閑想過前不久才經歷的三重幻境,譬如聽風寨滿地殘尸中唯一的怨魄,小鎮(zhèn)生魂中唯一的尸體等等!
洛肴怵然一驚,臉上閃過難以遏制的愕然,回憶像用指甲尖揪著一小塊皮肉擰,不期而遇的銳痛讓他靈機乍現:立夏的尸軀不是唯一,在被困囿的生魂中,還有一具尸體。
洛肴的手掌似乎被那片涼意浸透,看見“他”瘦得幾乎只有一層皮覆蓋在骨頭上的小臉揚起來,墨色瞳孔如同兩個死寂的黑洞。
他記得自己曾經思考過為何那小乞丐沒有脈象,不解既然小乞丐不是被囚禁的生魂,那他軀殼之下又是誰在操縱,現在知曉是九尾編織的幻境,操控“他”的人應該就是九尾無疑,可是,她為什么要這么做?多此一舉地對沈珺說“喜歡你”?
當時洛肴以為是沈珺在第一次循環(huán)中仗義相助的緣故,現在仔細想想,答案定然不會如此淺顯。
洛肴回憶著九尾在閣宇中說過的每一句話,捏起來翻來覆去地琢磨:她說“可憐天道吝嗇得很,我等無魂無魄的妖物,遍尋秘法也入不得地府”;她說“不過在此之前,你我二人做個交易如何”;她說“有勞仙君入地府尋她,我便為仙君放了那些生魂”;她說:“機緣。”
機緣——
洛肴錯覺墜入了萬丈冰窟,鉆心噬肺的寒意勒著他的喉嚨,叫他難以喘息。
機緣二字,不僅僅是沈珺答應入地府尋立夏魂魄的開始,也是洛肴與沈珺這一路同行的起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