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白還如往常同文叔下棋,整個晌午過去都一聲不吭,洛肴一直用余光瞥著呢,見他那張神清秀骨的面孔板不住肅色,被文叔殺得鎩羽而歸之際最為高興,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去,心說就是要銼銼這討厭鬼的銳氣,叫他不愛搭理人。
這時洛肴將發(fā)梢上的水滴都抖落干凈,正撩起衣擺抹臉,那邊聽聞文叔清咳一聲:“莫分神,該由你落子了?!?/p>
此話說完沒幾分鐘,文叔又道:“別分神?!?/p>
翻來覆去車轱轆般說了好幾次,洛肴曬著肚皮暗暗納悶?zāi)?,文叔嘆息著道:“今日怎么了?怎么自剛才起就心不在焉的?!闭Z間似抬首掃了洛肴一眼,“弈中自有風(fēng)云萬變,切莫為外界分心,此局你已顯敗相,回天乏術(shù),重新來過罷?!?/p>
小白懊惱地將棋子放回罐中,眼梢都耷拉下來,洛肴又突然覺得小白沒那么討厭了,挽起袖子繼續(xù)任勞任怨地給燒餅搓泥巴。
他們關(guān)系轉(zhuǎn)變的契機亦是在那個仲夏,天氣悶熱,洛肴跟個泥鰍似的一日有半日都要扎到池塘里,青竹也喜水,一人一妖不從午飯后泡到晚飯前是不會打道回府的,直泡得皮膚都泛起皺,后背被曬得通紅,半夜里呲牙咧嘴地喊疼,褪了層皮才會在接下來的幾天消停些,等到痊愈又好了傷疤忘了痛,翻天覆地讓武叔養(yǎng)的鯉魚不得安生。
而那段時日也不知為何,小白明明素來都準時準卯地在書房溫習(xí)功課,竟也跑到池塘旁不遠的樹蔭下坐著,手伴經(jīng)卷一摞一摞,沉浸于之乎者也不曾抬眼——反正洛肴覺得沒趣味極了,問青竹:“他干什么坐在那里?”
青竹道:“文叔近日癡迷顏勤禮碑,徜徉筆墨將書房占了,所以他才到外面背書?!眱赏纫坏?,發(fā)出串清亮的水聲。
可“外面”大得很,干嘛非要在池塘邊晃悠。洛肴瞥過踢水的青竹,覺得他嬉笑聲太過吵鬧,嘴角一捺道:“你將水踢我臉上了!”
末了靈光一現(xiàn),向青竹提議比賽憋氣:“我們潛下去捉魚,誰先捉到就算誰贏,先說好,不許大吼大叫的?!?/p>
青竹當然道好,一個猛扎就消失蹤影,可惜游魚亦通靈性,對他此等妖物避之不及,忙活半晌都沒摸著一片鱗,悶悶不樂地浮出水面,拍了幾下水道:“阿肴——阿肴我認輸啦,你快出來吧?!?/p>
洛肴倒是想出來,可他出不來,搜尋魚兒蹤跡時他忽感足上銳痛,好似被蒺藜相纏,低頭看才知是水草,方開始不甚在意地一掙,誰知居然越纏越緊。
他心下這才慌亂起來,胸口滯澀得厲害,憋氣久了肺腔如要炸開一般疼痛,神識一恍,幾乎要溺死過去。
再睜眼時,入目所見是小白濕漉漉的臉,臉色黑黢黢能擰出墨,洛肴趴在地上咳嗽,咳得苦膽汁都往上躥,暗中發(fā)誓再也不要游泳,難受得要死要活間冷不丁聽到一聲怒不可遏的斥責。
那是自他入山的大半年以來,頭一回見小白那么激動、那么生氣,可他甚至都不明白小白為什么要生氣,氣到直接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。
當真是狗血淋頭!感覺七竅都要噴血濺三尺,比他在市井里摸爬滾打聽過的腌臜詞匯還要駭人,因為小白根本沒帶一個臟字,卻平生首次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最終只能氣憤地一甩手,朝小白口不擇言道:“你嘴巴真賤?!?/p>
他氣得飯都吃不下,夜間更是一連三晚都睡不著,翻來覆去地想要如何扳回一城,懊惱自己當時為什么沒有這樣那樣反駁云云,白日里并非所謂“見面繞道走”,是“面都見不著”,他直接天不亮就起床合衣出門,夜深才滿載群星歸返,文叔質(zhì)問他去哪撒野了,他就舉著一根細得不能再細的樹枝說:“砍柴去了?!?/p>
不出所料地換來文叔戒尺伺候,揉著火辣辣的屁股在心里再給小白記上一筆。
直到第四晚小白大半夜把他晃起身,他抱著臂瞪眼看小白,努力繃出副不好惹的表情,冷冰冰地說:“有何貴干。”
小白背在身后的手端出一碗煮得稀巴爛的面條,垂下眼輕聲說:“對不起?!?/p>
洛肴面上一訕,看了看這張擺明了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臉,再看了看碗里確實無法令人食指大動的可憐相,突覺小白也沒有那般完美無缺,果然是人無完人,一下子就變得順眼起來。
他在心里默數(shù)“三、二、一”才接過面條,略有扭捏道:“我都聽青竹說了多謝你救我?!?/p>
小白擺首道“舉手之勞”,雙眸緊盯著洛肴的嘴唇,目光如炬。洛肴只得拾起竹筷扒拉了一大口。
小白不明顯地揪起衣擺,眼睛眨了三下,才問:“好吃嗎?”
洛肴咂咂嘴,他懷疑小白忘記放鹽也沒有放油,就是碗純粹至極的開水煮面,如何能談得上“好吃”二字,但他又瞧這眼前堪堪比灶臺高出一個腦袋的人,想了一想,卻是揚出魘足的笑顏道:“比張嬸的紅燒肉還好吃!”
他看見小白的眼梢彎起來,唇角也勾起微小的弧度,登時像被羽毛撓過,垂首將“比紅燒肉還好吃”的面疙瘩嗦了個干干凈凈。
自那之后,他們長達大半年的冷戰(zhàn)與來歷不明的隔閡,終于一戳即破。
青竹自然是最歡喜的那個,當即一蹦五尺高,拉著兩人在槐樹下來了個“槐樹三結(jié)義”,三根筷為香、三盞茶作釀,脆生生地說“不求同年同月同日、但求同年同月同日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