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肴再次將唇角生硬地提起些,與鏡中人無聲對視,一瞬不移地緊盯彼此,連眨眼頻率都分毫不差。
而唯一不同之處在于,鏡子里的人嘴唇繃得像一條筆直的線。
洛肴攢起拳,連連后退數(shù)步,鏡中人亦是連步退后,面露警覺神色,在洛肴“不對”二字落下的剎那,“他”突然顯出淺笑,堪稱神采飛揚(yáng)地搭上身側(cè)“小白”的肩膀,溫柔又愉悅地?fù)壑菈K衣料,同時習(xí)慣性般摸了下眼窩。
洛肴當(dāng)即看清他們之間的不同。那雙顏若琥珀、剔透若玉髓的眼睛,有一只色澤稍顯黯淡,如同蒙上層灰翳——那只眼睛盲了。
與此同時,“他”明媚爽朗的聲調(diào)揚(yáng)起來:“有意思。”
密布疤痕的指從“小白”肩頭滑到頸側(cè),仔細(xì)描摹著隱隱突起的青筋,“挺有意思的。”
青竹渾身打了個哆嗦,說:“阿肴,你看上去好變態(tài)啊。”
洛肴剛想說這是幻象,跟他可半吊錢關(guān)系都沒有,面對那張幾乎一致的臉卻遲遲說不出口。“他”仿若輕易洞穿洛肴的意圖,柔聲道:“我小的時候,最喜歡在村口玩一個名叫‘捉迷藏’的游戲,伙伴們都爭先恐后地躲起來,我卻總是捉人的那一個?!?/p>
洛肴拳頭一下攥得更緊,聞言回憶起自己在被抱犢山收容之前,雙親早亡,又因能看見鬼魂的陰陽眼人見人厭,但那時他什么也不明白,穿著破舊衣衫想與同齡人做游戲,卻總是被一把推搡在地上,換來一句“臟死啦,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吧”,除卻他們玩捉迷藏之時,一群小孩都不愿意苦兮兮地尋人,便大發(fā)慈悲地施舍他一聲“喏”,白嫩嫩的小手一指,說:“小晦氣,你來找我們吧。”
他還沒來得及應(yīng)好或不好,就被迎面澆了一盆渾濁的污水,那些孩子們嘻嘻笑作一團(tuán):“這樣小晦氣的草鞋走起路來就會咯吱咯吱響,我們便知道他離藏身的地方有多近啦!”
時節(jié)早已過了立秋,風(fēng)一吹,單薄的衣裳便貼在身上,從寬大的、破洞的衣擺領(lǐng)口鉆進(jìn)來,冷冰冰地抱住他。
他蹲在墻角倒數(shù)起來,翻來覆去地念叨唯一算得清的“三二一三二一”,不知道是誰跑過他時在他后背踹了一腳,額頭立刻狠狠磕到粗糙的墻壁。
他感到眼皮有一點(diǎn)癢,抬手摸了摸,黏答答的液體沾上指腹,余光向后瞄了眼,瞥到一片潔白的衣角。
幸好現(xiàn)在很冷,他想。幸好現(xiàn)在很冷,這樣就感覺不到疼痛了,但再轉(zhuǎn)念一思索,又想應(yīng)該是幸好他現(xiàn)在流了血,因?yàn)檠菧責(zé)岬?,握在掌心好生暖和?/p>
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死在這個墻角的那條流浪狗,想起那群小孩踢它時的神情,他們會用石頭砸爛它的四足,去聽骨頭斷掉的咔噠聲,覺得清脆悅耳。他們會用麻繩勒它的脖子,一邊勒一邊抱怨它成天叫喚,真是吵死了,見它再也沒力氣嗚咽便心滿意足地拍拍手,這時旁側(cè)有個半大小孩叉著腰道:“這條狗昨日偷了我家的地瓜,我娘說它該死,要不咱們干脆弄死吧?”
“弄死它?”
“對呀,弄死它吧,我爹說它可能會有傳染?。 ?/p>
但是他們的衣裳都很干凈,顯然不想弄臟,面面相覷之后,將目光投向他。
他一動不動,地上的油條也一動不動。油條是洛肴偷偷給它取的名字,因?yàn)樗酃钢碌拿l(fā)原本是金黃色,漂亮得像熟透的麥穗,然而它又太瘦了。
其實(shí)它已經(jīng)死了
其實(shí)它已經(jīng)死了。
每年冬天他都會去往鎮(zhèn)里等救濟(jì)糧,在那一方狹小漏風(fēng)的破廟里,過上幾天就會死個倒霉蛋,死亡的降臨有一種特別的氣息、一種衰敗的灰白,都不用試探呼吸,一看臉色就知道喪命與否。
為首的小孩見他猶豫,撇撇嘴說:“你弄死這條狗,我就賞你一塊肉吃,怎么樣?”
有人朝他“嘬嘬”兩聲,“快來殺了它。”
“一塊上好的梅花肉,瘦里帶肥,油而不膩?!?/p>
那小孩開始繪聲繪色地形容起肉的味道,爆炒時油潤潤的脂肪從肉質(zhì)肌理中滲出來,肉片會不住收縮,直至緊致彈牙,連香氣都沁入配菜里,不論是辣椒木耳豆芽菜,與任意食材搭配都是絕佳的美味。還說最適宜就著白米飯,鍋中一揭蓋,熱氣騰騰的飯粒顆顆分明。
“是真的米飯,可不是磕磣的稀水粥。”
他終于蹲下身,正是蹲在這個墻角,抖得水從眼里晃出來,咸咸的,比窩頭更有滋味。
他順著油條的毛發(fā),從頭摸到尾,因?yàn)榇蚪Y(jié)而硬邦邦的,比嶙峋的骨架軟不了多少。春天時它曾乖乖在洛肴身旁臥了一晚,那日驚蟄,下了場捉摸不定的雨,一人一狗躲在荒廢的屋檐下,他也這樣摸它,自言自語地說你想當(dāng)我的小狗嗎?我叫你油條好不好?
他摸到油條頸間,心想他再也不想要任何東西“屬于”他了,人孑然一身地來到這世上,不應(yīng)該不自量力地追求太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