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白趕在青竹言盡此語時捂住他的口,說:“你是妖物,妖壽漫長,斷不可與凡人相媲。”
青竹神色莫名有些黯然,似乎對長生不甚滿意似的,不過也沒多說什么,只依言頷首。
終來三人也未曾語盡同日赴死的誓言,互訴一番愿為彼此兩肋插刀之說、永遠為彼此赴湯蹈火便算禮成。
而“永遠”并非或許不存在的時間的長度,“永遠”是這一剎那無二心的程度副詞。
相處久了之后,洛肴才明悟原來“嘴壞”和“臉臭”一樣,是小白骨子里占據(jù)半壁江山的一部分,小白一開始選擇不搭理他,暗自觀察,已然是十分喜歡他這個朋友的表現(xiàn)了。
但同時也漸漸覺得有隔天塹,就如同初見時的無名抵觸,小白與他實在是截然不同。
十歲那年,文叔在修行之始就問了他們相同的問題:修習是為證道,若天將降大任于爾,爾等能以何道論乾坤?
小白俯首長叩,言:“愿以己之脊梁作劍,斬世間邪險禍惡;愿以己之血肉入藥,解塵寰悲離愁苦;愿以己之皮囊鑄舟,渡天地蕓蕓眾生??v有千錘百煉,吾亦決然往矣。”
文叔曰善,又看向洛肴,他俯身一拜,答:“功名半紙,風雪千山。道行一人,杯水車薪。”
那問之后,他和小白足有七日沒說話,互相都覺得對方是癲人、癡人,洛肴此覺更甚,尤其是在得知小白全族亡故于流寇入川,文叔年輕時曾承蒙沈府關照,才千方百計地護住他一命。
洛肴一拍桌子跟青竹說:“他瘋了!他流離至此,連自己都尚保護不了,居然妄想救天下人!”
他相信小白也同青竹說過類似言語,那張嘴罵得定是更加不堪入耳,但他們最終仍是和好如初——盡管和好的契機依舊不是那么愉快。
燒餅走了。
劉伯說燒餅跟隨他近二十載,是壽終正寢,來世說不準能脫離畜生道,轉世為人,拍拍三個小孩的肩頭告訴他們莫要傷懷。
洛肴心知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(tài),每年隆冬,棲身的破廟里總要凍死幾個倒霉鬼,草席一卷便是此生遺言盡,紅塵了了,有一撮土為祭已是善終,有一盞酒為悼足以安眠長逝,撒手瀟灑去矣。
他有些舍不得,可也知曉終究是要說再見的,誰料他們?nèi)酥凶顐牡木谷皇且幌虿辉趺锤娴男“?,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,洛肴都驚駭愣住,眼見那一顆顆淚滴就像斷了線的濂珠一樣滾下來,青竹手忙腳亂地掏出帕子去接,轉瞬就洇出大片濕痕,洛肴干巴巴地寬慰道:“別哭啦”
結果小白眼淚掉得更兇,青竹無所適從地與他相視一眼,以唇型道:“你負責哄好?!?/p>
洛肴心說他要如何負責啊小白在他們心目中一向是目中無塵、冷言冷語,臉色總板得雅正,能以兩語道盡的話絕不用三語,只因不愿浪費口舌,全然會讓人忘記他的年歲。
現(xiàn)下那層白面皮上結了兩顆水靈靈透著熟色的桃,而青竹扭頭去做甩手掌柜,洛肴只好不甚熟練地拾絹帕給他抹了又抹,可能是一時沒收住力,連臉頰都被擦紅了。
洛肴捻著帕子不知如何是好,平日里插科打諢的話茬子一個都蹦不出來,只好盯著小白眼眶將溢未溢的淚珠看。
盯得小白不知何時止住了淚,別過臉甕聲甕氣地說:“你干嘛?”
洛肴坦然道:“看你啊?!?/p>
小白揉了下通紅的鼻尖,“看我做什么”
洛肴由衷道:“我沒想到你會哭誒?!?/p>
落語處聲線都輕輕飄起來,飄到小白耳朵里怎么聽都像是幸災樂禍,屈指在他額上一彈,沒甚氣勢地威脅道:“我亦沒見你哭過,哭一個給我看看?”
洛肴嘴角向下一撇,做出副委屈的神情,奈何擠眉弄眼半天只掉下根眼睫毛。
他默然片刻,指上翻折著手帕不知在疊些什么,沒幾下就變成一個巴掌大的布團,遞到小白手中,垂眸看,原是條兩只耳朵的小犬,沒鼻子沒眼睛,卻莫名有幾分像燒餅。
“你就當它睡著了罷,僅不過懶覺時間有些久。燒餅生于斯長于斯,終歸是會回來的?!?/p>
小白捏著燒餅的耳尖,少頃搖搖頭,“我知曉,死亡是萬物終有的命途,只是只是經(jīng)書上言大道無情,可我仍為燒餅感到分外傷懷,我是不是無緣得道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