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城已近西南,遠(yuǎn)不如國都熱鬧,可供往來商客打尖住宿的客棧僅此一間,匾上揮毫“笑迎八方客,廣結(jié)天下緣”,店小二點(diǎn)頭哈腰地引客入座,數(shù)著人頭,覺得似乎少了一個(gè),扭頭見是那面龐覆傷之人俯在柜前,說:“掌柜的,你們這招人?”
掌柜瞧著他的臉欲言又止,洛肴見其猶豫,也懶得強(qiáng)求,恰巧此刻一壯漢跌跌撞撞地闖進(jìn)來,啞著嗓門就討酒。
“爺,這位爺,酒水今日售罄了,要不您改日再來?”店小二試圖將人請(qǐng)走,洛肴看那掌柜神情,想來是知道這人兜里沒幾個(gè)子,掏不出一壺酒錢。
“沒酒還做哪門子生意?”壯漢醉醺醺的,神志恍惚,氣力卻大,將柜臺(tái)拍得梆梆響,“看不起我?”
掌柜面露難色,洛肴眼珠子一轉(zhuǎn),勾上壯漢肩膀,旋即拎著人一拽一拖,送了壯漢一出“王八翻身翻不過,四腳朝天蹬”的好戲,在一片叫嚷聲中揮散浮塵,回身朝掌柜笑瞇瞇道:
“招人嗎?”
由此,洛肴在這客棧暫定下來。邊陲小城其實(shí)沒甚趣味,有客來就堆起笑顏胡天侃地,沒客來就如寄隱孤山下,觀雨雪霏霏。
青山有思,白鶴忘機(jī),倒也安然。
小孩撓著臉,黝黑眸子滴溜溜轉(zhuǎn)了一圈,問:“為什么砍你?”
“又不是所有人都出身名門正派,欲于江湖立足,打打殺殺受個(gè)傷皆為常事?!?/p>
洛肴將混跡綠林打磨劍膽之經(jīng)歷一筆帶過,一過就是求而不得的四載。縱使他對(duì)青竹說要“再續(xù)前緣”,可一介名不見經(jīng)傳、門派都沒有的鬼修,連卻月觀的門檻都碰不到,自然依舊形同陌路。
他從兜里摸出根糖人,往那小孩眼前一晃,“瞧你這身打扮,想來合該是仙道中人,怎么——”
話還沒說完,小孩就已搶答道:“對(duì)!沈珺同我是去參加昆侖論道會(huì)的?!闭f著勾起手指,“卻月觀向來是派兩位弟子,經(jīng)法考核榜首和劍道考核榜首,你猜為什么這回只有沈珺?猜不到吧!因?yàn)閮蓚€(gè)榜首都是他哦。”
洛肴好笑地多看了他兩眼,心覺此小孩不太聰明,黏著小孩視線的糖人又是一搖,“那你呢,跟著他做什么?”
小孩搖頭晃腦道:“我可是關(guān)系戶,我爹特意讓沈珺帶著我見世面。”
洛肴渾不在意道有何世面可見的,小孩雙手比劃了個(gè)三角尖尖,“昆侖!飄起雪來能沒過我頭頂,可比升州那毛毛雨般的冰碴子有意思多了,你去過么?”
余光內(nèi)的人依然端坐,衣繡楠竹,青絲如瀑,正怡然斟茶。而他一手支頤,蹲在地上數(shù)螞蟻,“沒那榮幸,不過我先前有個(gè)朋友倒是曾提及,可惜后來失約了?!?/p>
小孩支吾兩聲,說:“不去也挺好,這半月走得我腿都要斷成四截——我怎么覺著你這糖人顏色不正宗,讓我?guī)湍銍L嘗?”
語罷心滿意足地撕開糯米紙,倒像剝層半透明的雪。凡間有記朝圣之禮,傳聞是神明呼召、靈性喚醒的過程,信徒一步一叩首,滌凈塵囂。
通往昆侖的長途,是屬于修真者的朝圣,禁御劍、禁傳送,要靠雙足登雪峰,過天門,至云階月地,瑤池浮槎,回首方見三十六重天千仞,一片零鐘碎梵。
而此地,則是自升州向昆侖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
洛肴站起身,指間銅板一彈,叮鐺響中摻雜雨滴,店內(nèi)的交談聲也如蒙在云霧里模糊不清。旁人到雪山腳下是出塵避世,他到雪山腳下是守株待兔,也不知算不算奇葩軼事。
可追隨沈珺的步伐如此之久,眼下終于逮到了人,卻又罕見變得踟躕,仿佛一瞬間回到幼年初見。
在那株因風(fēng)而舞的古槐樹下,沈珺于一眾噓寒問暖間冷漠又平淡地看著他,哪怕葉隙疏光細(xì)碎,都像身披了件鶴色的氅。
而落在他身上的是濃灰的影,簡直要將身軀淹沒。
似乎無論如何開口,敘舊或是重識(shí),都隔著云泥之別。
洛肴有些郁悶的情緒堵在胸腔,心想走一步看一步罷,打算等續(xù)茶時(shí)去混下臉熟,此刻小腿處一陣溫軟,貍奴扒拉著他伸了個(gè)懶腰。
“這只貓叫招財(cái),那只狗叫進(jìn)寶?!甭咫妊约按?,突然隱含狡黠地調(diào)轉(zhuǎn)話頭,“誒,小孩,想不想聽招財(cái)?shù)墓适???/p>
他說這邊陲小城人煙稀少,尤其立秋過后,氣溫驟降,入夜連官路都打霜,沒了來往的商客小販,幾乎是座孤城。
天氣涼,家家戶戶閉門都早,偌大的客棧數(shù)層樓,唯有掌柜、店小二與他三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