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黎勉強點點頭,道:“我知道。”隨即擠出個笑意來:“師父今天怎一口氣與我說了這么多——往日里是連問都不讓我問的,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,能算出師了?”
老道士也微微笑起來?!澳鞘且驗椤遗c你命中注定只能做這么一段時日的師徒,你便算是不出師,也非出師不可了?!?/p>
君黎一時有點摸不到頭腦:“怎么了,師父又要去哪里么?”
“師父今年有多少歲數(shù),你知道么?”
“知道啊,該是七十六歲?!?/p>
老道士點點頭,輕輕嘆道:“浩浩陰陽移,年命如朝露——君黎,我修道數(shù)十年,終也是要有這么一天?!?/p>
君黎聽他這說法,才覺得有些不妙,慌道:“師父身體康健,忽然說這個干什么?”見老道只是微笑不語,一下有點手足無措,忙又道:“我那什么家世、身世,我聽都不要聽,我?guī)讜r說過感興趣那些?如今這樣多無牽無掛。”
“待我死后,你更無牽無掛?!崩系廊允切Φ?。
君黎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又說錯了話,可是聽他真說了“死”字,他眼圈都紅了起來,急急道:“我現(xiàn)在就開一卦來看看,師父若不長命百歲、千歲,那便沒道理了!”
老道士便由他將器具都拿出來,一樣樣算,可是卦象模糊——君黎看了又看,卻仍然只是一團迷離。是因為眼前的水霧,還是因為真的無法算清自己關(guān)心的人——他不知道;愈不知道,就愈著急,眼前的模糊就更重。
到最后,他只能把東西一扔,喊道:“我便是不信!”
“君黎?!崩系朗颗呐乃绨颍澳阈r候的事情,我也沒有再多的可說,只是你仍是要答應(yīng)師父——若將來機緣巧合,你還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誰,也不要去找他們,就當(dāng)你仍不知道一般,就如現(xiàn)在一般——你能答應(yīng)么?”
“這個……師父,這事情又有什么打緊,也不必非在今天說。”君黎咬了唇,逞然不受。
“我后來又見過你的父母?!崩系朗炕腥粑从X他聲中之顫?!八麄冞^得也是不錯,后來也又再有了兒子,你倒不必為他們擔(dān)心的。”
“我沒為他們擔(dān)心,我只要師父你莫要用這種辦法試探我!”君黎不知哪里來的盛氣,一下站起身來。“我已經(jīng)說了不要聽他們的事情,我一句都不要再聽,師父你便不要再說!”
老道士看他一雙通紅的眼睛,搖了搖頭?!暗竭@般年紀(jì),你仍如個小孩,求道之路,也許真的太難為你,但為求避劫,你也別無選擇。好在你悟性還算好,跟著師父那么久,該會的也都會了,我倒不擔(dān)心你一個人難以為繼?!?/p>
君黎一言不發(fā)。
“你也不消覺得不公平,你孤獨修道,失掉的東西固然是多,但總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。若有一天你道行精進,便會發(fā)現(xiàn)看盡他人運命,再沒有什么值得驚奇,也再沒有人值你羨慕。”
君黎在街心恍然抬頭,才驚覺自己已經(jīng)回想得太久了。師父的那些話他固然都記著,但是看到他溘然長逝,他能做的,也只是在心里吶喊一句“為什么”。
師父修道一生,卻為什么從無一分一毫可能改變這最終的結(jié)局?我從此后要孤獨地活著,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——就算看盡他人運命,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陽壽。也許這樣冥冥之安排,就是為了要讓我活著,自己見證自己的一切,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樣的結(jié)局,活著又究竟是為了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