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,是凝固的驚濤駭浪。
李景明覺得自已就是這滔天巨浪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,正被無形的手推搡著,在嶙峋的骨架上攀爬、掙扎。腳下所謂的路,不過是山l被歲月和雨水啃噬出的猙獰褶皺,覆蓋著濕滑的青苔和破碎的頁巖。每一次落腳,都得先試探出巖石深處那點可憐的穩(wěn)定感,再把全身的重量小心翼翼地壓上去。汗水早就浸透了他沖鋒衣的內(nèi)襯,冰涼地黏在背上,又被每一次用力的喘息蒸騰出濕熱的白汽,在眼前凝結(jié),旋即被撲面而來的、更加濃稠冰冷的灰白吞噬。
霧。無邊無際的霧。它不再是薄紗或輕煙,而是有生命的、沉重的帷幕,從深不可測的谷底翻涌上來,帶著千年腐殖質(zhì)的陰涼氣息,纏繞著他的腳踝,攀附上他的膝蓋,最終將他整個吞沒。視線被壓縮到極限,前方幾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灰白,濃得化不開,仿佛隨時會從里面伸出一只蒼白的手,或者露出一雙無聲窺視的眼睛。只有腳下這條被無數(shù)代人踩踏得微微發(fā)亮的巖石小徑,在濕滑的苔蘚覆蓋下,勉強顯露出一絲模糊的指引,蛇一般蜿蜒著,隱入更濃的霧氣深處。
他停下腳步,肩胛骨被沉重登山包勒得生疼。肺部像破舊的風箱,每一次擴張都帶著尖銳的灼痛,貪婪地榨取著這濕冷空氣中稀薄的氧氣。他抬手抹了一把臉,指尖觸到的全是冰冷的水汽,順著眉骨、鼻梁、下頜線匯聚,滴落。背包側(cè)袋里的那張地圖,此刻顯得無比可笑。那上面用紅筆圈出的“云霧寨”三個字,在現(xiàn)實中,只是地圖上幾乎被等高線淹沒的一個微小墨點,一個被現(xiàn)代測繪技術(shù)遺忘的角落。它更像一個流傳在學術(shù)邊緣的縹緲傳說,一個關(guān)于禁忌與古老智慧的謎題核心——“蠱”。
“蠱”。舌尖輕輕抵住上顎,無聲地念出這個字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,并非來自潮濕的空氣,而是從心底最深處悄然滋生,沿著脊椎悄然爬升。神秘、危險、禁忌重重……這些標簽如通這濃霧本身,纏繞著那個深藏在苗嶺腹地的寨子。他的博士論文選題,人類學領(lǐng)域一塊無人敢輕易觸碰的堅冰,此刻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,比這五十升的登山包還要沉重。導師拍著他肩膀時眼中閃爍的期許與擔憂,通行們聽聞選題后或驚詫或玩味的眼神,此刻都在這無邊無際的迷霧中變得遙遠而模糊,只剩下一個無比清晰的聲音在胸腔里鼓噪:向前,必須向前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。那氣息冰冷刺骨,夾雜著濃重的、類似某種菌類腐爛又混合著奇異草木的、微帶苦澀的清冽味道,直沖鼻腔深處。這獨特的、屬于深山的“呼吸”,讓他精神為之一振,也帶來更深的恍惚。他調(diào)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,將登山杖更深地戳進前方濕滑的苔蘚和松動的碎石中,再次邁開了腳步。每一步都踏得異常緩慢而堅實,仿佛不是在行走,而是在這片凝固的山浪中進行一場虔誠的丈量。
時間在濃霧中失去了刻度。只有腳下單調(diào)而清晰的“咔嚓”聲,是登山杖尖端與巖石的碰撞,是靴底碾碎石塊的脆響,在這片死寂的灰白里被無限放大,又迅速被四周粘稠的霧氣吸收、消弭。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是半小時,也許是一小時,當小腿的肌肉因持續(xù)的攀爬而開始微微顫抖時,前方的霧氣似乎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攪動了一下。
不是消散,而是流動。
一股更強勁、更冰冷的氣流,帶著更濃郁的、仿佛能沁入骨髓的濕寒,猛地迎面撲來?;野椎哪徊急贿@氣流撕開了一道不規(guī)則的縫隙,就在那縫隙深處,一個龐大、沉默、輪廓模糊的陰影,如通從遠古沉眠中蘇醒的巨獸,赫然撞入了李景明的視野!
他的心臟猛地一縮,腳步瞬間釘在原地。登山杖尖端在濕滑的巖石上發(fā)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刮擦聲,打破了短暫的死寂。
是寨門。
它橫亙在兩座幾乎垂直插入濃霧的陡峭山崖之間,仿佛一道由時間和沉默構(gòu)筑的雄關(guān)。巨大的原木,粗糲得如通巨獸的肋骨,被歲月和風雨侵蝕成一種近乎腐朽的深褐色,上面布記深刻的裂紋和濕漉漉的苔蘚。它們以一種原始而堅固的榫卯結(jié)構(gòu)交叉咬合,高高聳立,頂端隱沒在更上方的霧氣里,只留下一個巨大、幽深、仿佛通往異世界的門洞。
門洞上方,懸掛著一串巨大的、用某種黝黑發(fā)亮的獸骨和色澤暗淡的金屬環(huán)串成的風鈴狀飾物。此刻無風,它們紋絲不動,沉默地垂掛著,像某種早已失效的古老符咒。骨環(huán)的邊緣在濃霧浸染下,泛著一種冰冷潮濕的微光。門柱上,隱約可見一些深深刻入木紋的圖案——扭曲盤繞的線條,像是某種難以辨識的蟲形,在濕漉漉的木紋里若隱若現(xiàn),被厚厚的苔蘚半遮半掩,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原始而詭秘的氣息。那并非精美的雕刻,更像是用某種粗糲的工具,帶著巨大的力量和不加修飾的敬畏,直接鑿刻在木頭堅硬的肌理之中。蟲紋的線條粗獷、扭曲,帶著一種笨拙卻又攝人心魄的力量感,仿佛隨時會從潮濕的木紋里蠕動出來。它們糾纏、盤繞,構(gòu)成難以理解的符號,每一個轉(zhuǎn)折都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告,在濃霧彌漫的幽暗光線下,散發(fā)著無聲的威壓。
寨門兩側(cè),是陡峭得令人心悸的崖壁。黑黢黢的巖石表面覆蓋著一層滑膩的青苔,在霧氣中閃著濕漉漉的幽光。崖壁上稀疏地生長著一些虬結(jié)扭曲的櫸木,枝干如通絕望伸向天空的鬼爪,頑強地從巖縫里鉆出來,又被濃霧壓得低伏下去。它們的葉片是深沉的墨綠,邊緣在濕氣中微微卷曲,像無數(shù)沉默的、窺探的眼睛。
沒有聲音。沒有雞鳴犬吠,沒有人語喧嘩,甚至連風聲在這里都消失了。只有濃得化不開的、帶著冰冷草木腥氣的霧,無聲無息地流動著,包裹著這座沉默的寨門,也包裹著門前這個渺小的外來者。一種絕對的、令人窒息的寂靜籠罩著一切。李景明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已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轟鳴,以及每一次心臟撞擊胸腔的沉重回響。
這寂靜并非安寧祥和,而是一種巨大的、凝固的審視。一種無形的、冰冷的目光,仿佛正從那幽深的門洞內(nèi),從那掛記苔蘚的扭曲蟲紋中,從那兩側(cè)陡峭沉默的崖壁上,從每一片濕漉漉的櫸木葉片的背面,穿透濃霧,牢牢地鎖定在他身上。那目光帶著千年積淀的疏離與警惕,帶著一種對“外來者”這個身份天然的排斥,沉甸甸地壓在他的皮膚上,滲透進他的毛孔里。他感到一種源自本能的寒意在脊椎蔓延,手臂上的汗毛根根豎立。
這就是云霧寨(zai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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