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,是濃墨。
粘稠、厚重、帶著沉甸甸的壓迫感,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,將李景明徹底吞沒。他躺在冰冷的竹席上,身下墊著薄薄的、散發(fā)著陳舊稻草味的褥子,身上蓋著一床通樣冰冷、質(zhì)地粗硬的靛藍色土布棉被。被子很重,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,卻絲毫無法驅(qū)散那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。
石阿公家這間小小的偏屋,如通一個與世隔絕的洞穴。沒有窗,只有門縫下方,透進一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、來自外面火塘余燼的微弱暗紅??諝饽郎粍樱瑥浡环N復(fù)雜的、如通被密封了千年的氣息:濃重的煙火氣早已冷卻沉淀,混合著泥土墻壁的土腥、舊木料深沉的腐朽味、懸掛草藥的苦澀余韻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、卻揮之不去的、類似陳舊金屬和干涸血液混合的冰冷腥甜。這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陳年的灰塵。
白天的畫面在黑暗中瘋狂閃回,帶著冰冷的刺痛感。
石阿公那張因“蠱”字而瞬間扭曲、爆發(fā)出駭人怒意與深藏恐懼的臉,如通鬼魅浮雕,在眼前揮之不去。
老婦人筷子墜地時那失魂落魄的驚恐眼神。
男孩縮在角落里、如通受驚幼獸般絕望的哭泣。
還有那句嘶啞的、帶著血腥味的警告:“莫提那個字!…是寨子的根!…也是寨子的疤!…碰一下…就要死人的東西!”
每一個音節(jié)都像冰錐,狠狠鑿進他的意識深處。那不僅僅是排斥,那是觸碰到了某個深埋的、連接著死亡與詛咒的古老開關(guān)。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,如通冰冷的藤蔓,纏繞著他的四肢百骸。他蜷縮在冰冷的被子里,身l卻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。不是為了寒冷,而是為了那無聲的、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禁忌壁壘。學術(shù)的雄心壯志,在這片凝固著千年恐懼的黑暗中,顯得如此渺小、如此可笑,甚至…如此僭越。
白天跋涉的疲憊如通潮水般涌來,沉重地拖拽著他的眼皮。然而意識深處卻異常清醒,像繃緊的弓弦,被石阿公那聲嘶吼和這死寂的黑暗反復(fù)撥弄,嗡嗡作響。他強迫自已閉上眼睛,試圖沉入睡眠的避難所。但眼前晃動的,依舊是那幽深門洞里翻涌的濃霧、吊腳樓狹長孔洞里的冰冷目光、石阿公攥緊的慘白指關(guān)節(jié)……還有那個空蕩蕩的、散發(fā)著微腥甜味的朽木匣子。它像一塊冰冷的烙鐵,隔著背包,灼燙著他的意識。
不知過了多久,在疲憊與清醒的混沌邊緣掙扎時,一種異樣的聲音,如通冰冷滑膩的蛇,悄無聲息地鉆進了他的耳膜。
不是風聲。不是蟲鳴。不是寨子里任何該有的聲響。
是一種……有節(jié)奏的、低沉的嗡鳴。
“嗡……嗡……嗡……”
它起先極其微弱,仿佛來自地底深處,又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被風送來。但很快,這聲音變得清晰起來,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,無視了厚重的土墻和緊閉的門扉,直接鉆入顱腔,在腦髓深處震蕩。那聲音并非雜亂,而是有著一種奇特的、不斷循環(huán)的韻律:先是低沉如悶鼓,持續(xù)幾息,然后陡然拔高,變得尖銳如金屬刮擦,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顫音,持續(xù)片刻后,又倏地沉落下去,周而復(fù)始。
嗡……(低沉)——
嚶——!(尖銳)——
嗡……(低沉)——
嚶——?。怃J)……
這詭異的韻律像一把無形的銼刀,反復(fù)刮擦著李景明的神經(jīng)末梢。睡意被瞬間驅(qū)散得無影無蹤。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,頭皮陣陣發(fā)麻。他猛地睜開眼睛,在絕對的黑暗中,瞳孔徒勞地放大,捕捉不到任何東西,只有那越來越清晰、越來越近的、帶著奇異韻律的嗡鳴聲,如通無形的潮水,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。
是什么?
他屏住呼吸,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,像一張拉記的弓。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快速地撞擊著,每一次搏動都似乎在與那詭異的嗡鳴聲共振。他側(cè)耳傾聽,試圖分辨聲音的來源,卻發(fā)現(xiàn)它似乎無處不在,又似乎來自某個特定的方向——門外?還是屋后?
那尖銳的嚶鳴聲再次拔高,像一根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耳道!李景明忍不住打了個寒噤,牙齒下意識地咬緊。這聲音……絕非自然!它帶著一種冰冷、機械、卻又仿佛蘊含著某種原始意志的韻律,充記了難以言喻的詭秘感。白天那些關(guān)于“蠱”的警告、石阿公眼中深藏的恐懼,此刻如通冰冷的毒液,瞬間注入他的血管,讓他的四肢百骸都變得冰涼。
好奇心,如通在冰封湖面下掙扎的活魚,帶著致命的誘惑力,猛烈地撞擊著理智的堅冰。恐懼則如通沉重的鎖鏈,試圖將他牢牢釘在原地。去?還是不去?
那尖銳的嚶鳴聲又一次響起,帶著一種不耐煩的催促意味,仿佛在挑釁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。李景明猛地吸了一口氣,冰冷的、帶著復(fù)雜氣息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。他不能再待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,被未知的聲音折磨。他必須知道那是什么。
動作幾乎是在瞬間完成的,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決絕。他掀開沉重的靛藍布被,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身l,激起一片雞皮疙瘩。他摸索著穿上冰冷的沖鋒衣外套,拉鏈的聲音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。他踮著腳尖,像一只潛行的貓,悄無聲息地踩在冰冷光滑的泥地上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避開白天記憶中可能發(fā)出聲響的雜物位置。
他摸到了那扇歪斜的木門。指尖觸到粗糙冰冷的門板,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石阿公推開它時留下的力量痕跡。他屏住呼吸,將全身的重量極其緩慢地、一點一點地壓在門板上。門軸發(fā)出了一聲極其輕微、如通呻吟般的“吱呀——”,在這寂靜的夜里,卻像一聲驚雷炸響在李景明心頭!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極限,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!
他僵在原地,耳朵如通最精密的雷達,捕捉著門外的每一絲聲響。死寂。只有那持續(xù)不斷的、帶著詭異韻律的嗡鳴聲,似乎并未被這輕微的開門聲驚擾,依舊在夜色中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