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的?!?/p>
老僧笑道:“對嘍,萬事莫走極端。與人講道理,最怕‘我要道理全占盡’。最怕一旦與人交惡,便全然不見其善。廟堂之上,黨爭,甚至是被后世視為君子之爭的黨爭,為何還是遺禍極長,就在于君子賢人,在這些事情上,同樣做得不對?!?/p>
老僧繼續(xù)道:“但是朝堂上的黨爭,你要是軟弱了,講這套大道理,多半會死的很慘,委實(shí)怪不得那些做了官的讀書人。既然如此,是不是可以說,貧僧這一通話,繞了一圈,全是廢話?為何要說呢?”
陳平安笑著搖頭道:“有一位老先生,跟我說過類似的道理,他教我要萬事多想,哪怕想了一大圈,繞回了原點(diǎn),雖然費(fèi)心費(fèi)力,可長遠(yuǎn)來看,還是有益的?!?/p>
老僧欣慰點(diǎn)頭,“這位先生,是有大學(xué)問的?!?/p>
陳平安手指摩挲著那支翠綠欲滴的小竹簡,輕聲道:“有次老先生喝醉酒了,醉眼朦朧的,看似是在問我,可其實(shí)大概是在問所有人吧,他是這么說的,讀過多少書,就敢說這個世道‘就是這樣的’,見過多少人,就敢說男人女人‘都是這般德行’?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,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?”
老僧感嘆道:“這位先生,定然活得不輕松?!?/p>
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,始終想不明白,好奇問道:“佛家真會提倡‘放下屠刀立地成佛’一事嗎?”
老僧微笑道:“回答之前,貧僧先有一問,是不是覺得此言即嚇人,又別開生面,但是咀嚼一番,總覺得是走了捷徑,不是正法?”
陳平安撓撓頭,“我連一般的佛法都沒讀過,哪里清楚是不是正法?!?/p>
老僧哈哈大笑,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世人只看捷徑,匪夷所思,殊不知真正的玄妙,在于悟得‘屠刀在我手’,是謂‘知道了惡’,世間百態(tài),很多人為惡而不知惡,很多人知惡而為惡,說到底,手中皆有一把鮮血淋漓的屠刀,輕重有別而已。若是能夠真正放下,從此回頭,豈不是一樁善事?”
老僧又說得遠(yuǎn)了些,“禪宗棒喝,外人仍然覺得詫異,實(shí)則棒喝開悟之前的那些苦功夫,常人看不見罷了,看見了也不愿做罷了。成佛難不難?當(dāng)然難,知佛法是一難,守法、護(hù)法和傳法,便更難了。但是……”
老僧突然停下言語,嘆了口氣,“沒有‘但是’,既然貧僧一個向佛之人,自己都做不到,為何要與你說那么遠(yuǎn)的道理呢?”
陳平安笑道:“但說無妨,道理再遠(yuǎn),先不說我去與不去,我能夠知道它就在那兒,也是好事?!?/p>
老僧?dāng)[擺手,“容貧僧歇一會兒,喝杯茶潤潤嗓子,都快冒煙了。”
老僧喊了一聲,不遠(yuǎn)處一座精舍內(nèi),有個看似低頭念經(jīng)實(shí)則打盹的小沙彌,猛然睜開眼睛,聽到老僧的言語后,趕緊去端了兩碗茶水給住持和客人。
不遠(yuǎn)處有一棵參天大樹,樹蔭濃密,停著一只小黃鶯,點(diǎn)點(diǎn)啄啄。
陳平安喝茶快,老僧喝茶慢。
陳平安笑著將茶碗遞還給小沙彌,老僧還未喝掉半碗,陳平安就低頭拿起那支竹簡,左右兩端,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印痕。
陳平安看左看右看兩端。
竹簡就像一把小尺子。
老僧喝完了茶水,轉(zhuǎn)頭望去,炎炎夏日,驕陽燒烤人間,世人難得清涼,斷斷續(xù)續(xù)說著感慨。
“末法時代,天下之人,如旱歲之草,皆枯槁無潤澤。”
“道理,還是要講一講的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