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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時分。
陳平安獨自離開橫波府,返回青峽島山門,將炭火早已熄滅的炭籠放回屋子,懸掛好養(yǎng)劍葫,換上了那件法袍金醴,再在外邊穿上厚實的青色棉袍,拔出房門上的那把劍仙,歸鞘背在身后,徑直走向渡口,解開那艘小渡船的繩索,去往宮柳島。
水路遙遠。
只是陳平安并不心急,撐蒿劃船,渡船如一枚箭矢,破水而去。
書簡湖太過廣袤,即便渡船如同疾鳥飛掠,可天亮?xí)r分,猶然沒有看到宮柳島的影子。
大雪飛鳥絕。
陳平安休憩片刻,便停船在湖心某處,手持一根筷子,擺放一只白碗,輕輕敲擊,叮叮咚咚。
側(cè)耳傾聽。
既像個街邊乞討要飯的乞兒,但又像那種退隱山林、孤云野鶴的年輕仙人。
陳平安就這么自得其樂了一炷香功夫,將碗筷都收入咫尺物后。
陳平安搓了搓臉頰,然后深呼吸一口氣。
涼風(fēng)大飽!
世間人事皆芥子
穗山之外。
一位悄然而至的學(xué)宮大祭酒,依舊耐心等著答復(fù)。
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于心不忍。
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,就這么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,已經(jīng)大半個月了,這要是傳出去,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,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。
穗山之巔。
對于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,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,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,推衍形勢,發(fā)發(fā)牢騷,欣賞碑文,指點江山,逛蕩來逛蕩去,用穗山大神的話說,老秀才就像一只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。老秀才非但不惱,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岳神祇的金甲上邊,開心道:“這話帶勁,以后我見著了老頭子,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定論。”
穗山大神臉色冷漠,“你敢這么說,以后你就別想再來穗山?!?/p>
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,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,“玩笑都聽不出來,一點都不風(fēng)趣。”
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,紋絲不動,雙手拄劍,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,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(xí)以為常了,由此可見,這么多年來,在老秀才這里吃了多少苦頭,可謂飽受蹂躪,不然不至于如此麻木。
老秀才一手撓著后腦勺,站在金甲神人身邊,“當先生的,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,講過的哪個道理,做過的那件事情,會真正被學(xué)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。如果是一個真正‘為天下蒼生授業(yè)解惑’自居的讀書人,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,我這么多年來,就一直處于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,不可自拔。最后落得個心灰意冷,因為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弟子當中,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,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?!?/p>
金甲神人冷笑道:“原來不止是庸人自擾?!?/p>
老秀才跳腳罵道:“我警告你啊,別仗著我們關(guān)系好,你就可以學(xué)那些假的讀書人,陰陽怪氣說話,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?我忍你好幾百年了,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,我以后就真不挪窩了,就待在這里每天惡心你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