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個斜風(fēng)細雨的大暑時分,陳平安一人一騎,遞交關(guān)牒,順利過了大驪邊境關(guān)隘。
這次返回龍泉郡,揀選了一條新路,沒有走紅燭鎮(zhèn)、棋墩山那條線。
這一路,大雨時興,shi暑之氣蒸郁異常,讓陳平安差點誤以為行走在了書簡湖宛如蒸籠的夏日時分。
不過大暑熱,秋后涼。
夜間蟋蟀嘶鳴不已。
期間在一處山巔古松下,夕陽西下,見著了個袒xiong露腹、手持羽扇的豪邁文士,身邊美婢環(huán)繞,鶯聲燕語,更遠處,站著兩位呼吸綿長的老者,顯然都是修行中人。
陳平安牽馬而過,目不斜視。
遠去山巔之后,陳平安便有些傷感,昔年大驪書生,哪怕是已經(jīng)能夠進入山崖書院求學(xué)的士子俊彥,仍是一個個削尖了腦袋去往觀湖書院,或是去大隋,去盧氏王朝,總歸是大驪留不住人。按照崔東山的說法,那時候的大驪文壇,讀書人吵架之前,或是提筆之前,不提幾個別國碩儒的名字,不翻幾本別國文豪的著作,不找?guī)讉€別國文壇上的親戚,都沒臉皮開口,沒底氣下筆。
不知道如今的大驪士林,是如何的光景。
事實上陳平安也不感興趣。
臨近黃昏,陳平安最后途徑龍泉郡東邊數(shù)座驛站,然后進入小鎮(zhèn),木柵欄大門已經(jīng)不存在,小鎮(zhèn)已經(jīng)圍出了一堵石頭城墻,門口那邊倒是沒有門禁和武卒,任人出入,陳平安過了門,發(fā)現(xiàn)鄭大風(fēng)的茅屋倒是還孤零零矗立在路旁,相較于附近規(guī)劃整齊的林立店鋪,顯得有些扎眼,估計是價錢沒談攏,鄭大風(fēng)就不樂意搬家了,尋常小鎮(zhèn)門戶,自然不敢這么跟北邊那座龍泉郡府和鎮(zhèn)上縣衙較勁,鄭大風(fēng)有什么不敢的,肯定少一顆銅錢都不行。
陳平安本該一旬后才到小鎮(zhèn),只是后來趕路稍快,就提前了不少時間。
入關(guān)之初,通過邊境驛站給落魄山寄信一封,跟他們說了自己的大致返鄉(xiāng)日期。
陳平安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,牽馬過石橋,去了趟爹娘墳上,依舊是拿出一只只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,為墳頭添土,清明過去沒多久,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,給扁平石頭壓著,看來裴錢那丫頭沒忘記自己的囑咐。
這一路行來,多是陌生面孔,也不奇怪,小鎮(zhèn)當(dāng)?shù)匕傩?,多已?jīng)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,幾乎人人都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,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,最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,半點不比當(dāng)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了,還留在小鎮(zhèn)的,多是上了歲數(shù)不愿搬遷的老人,還守著那些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,然后多出許多買了宅子但是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面的新鄰居,即便遇見了,也是雞同鴨講,各自聽不懂對方的言語。
陳平安就這樣回到小鎮(zhèn),走到了那條幾乎半點沒有變的泥瓶巷,只是這條小巷如今已經(jīng)沒人居住了,僅剩的幾戶人家,都搬去了新郡城,將祖宅賣給了外鄉(xiāng)人,得了一大筆做夢都無法想象的銀子,哪怕在郡城那邊買了大宅子,依舊足夠幾輩子衣食無憂。顧璨家的祖宅沒有售賣出去,但是他娘親同樣在郡城那邊落腳,買了一棟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,庭院深深,小橋流水,富貴氣派。
陳平安從方寸物當(dāng)中掏出一串鑰匙,打開院門,讓渠黃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,松了韁繩,讓它自己待著。
陳平安打開房門,還是老樣子,小小的,沒添補任何大件,搬了條老舊長凳,在桌旁坐了一會兒,陳平安站起身,走出院子,重新看了一遍門神和春聯(lián),再跨入院子,看了那個春字。
暮色沉沉。
陳平安坐在桌旁,點燃一盞燈火。
想著再坐一會兒,就去落魄山,給他們一個驚喜。
只是坐了一會兒又一會兒,陳平安還是沒有起身,就是想要再坐一會兒。
所有的悲歡離合,都是從這里開始的。無論走出千萬里,在外游歷多少年,終究都落在這里才能真正心安。
在爹娘走了后,劉羨陽經(jīng)常躺在這里的床板上,說著那些憧憬遠方的胡話,小鼻涕蟲也曾經(jīng)常在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講理。
父母在不遠游,游必有方。父母已不在,更要游必有方。
距離龍泉郡不算近的紅燭鎮(zhèn)那邊,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,眼巴巴望著遠方,三人打賭誰會最早看到那個身影呢。
落魄山上,光腳老人正在二樓閉目養(yǎng)神。
朱斂又開始反復(fù)欣賞那些竹樓上的符箓文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