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巖小說

劍來 第891節(jié)（第1頁）

陳平安說道：“我很怕自己與小鼻涕蟲一樣，成為自己當(dāng)年最厭惡的那種人。所以一直都在害怕，成為山上人。一開始見識過了劍仙風(fēng)采，會很仰慕，走遠(yuǎn)了天地四方，見多了人間苦難，我反而就越來越抵觸那種一劍削平山岳、一拳下去城池崩毀的所謂壯舉。但是我后來也自己想明白了，不用害怕這個，我如果修力登頂，又有修心跟上，便可以讓那些山上行事只求痛快之人，半點不痛快，我便痛快?！?/p>

火龍真人嘖嘖道：“這個說法，倒是貧道這位‘老真人’頭回聽說，有點嚼頭，不錯不錯。”

陳平安笑道：“那場問心局，虧得老真人點破，我才不得不承認(rèn)自己的私心。在這之前，我總是故意將世道復(fù)雜想得更深更亂，對于自己，會下意識覺得文膽一碎，便可以不去深究，其實這就是一種退避，其實就像老真人所說，私心作祟，私心如此之重，并不可怕，可怕之處，在于依循此心行事而不自知，知道了，反而不用害怕，一件事情，到了已經(jīng)最糟糕的境地，接下來自己只要還有心氣提得起，再難也能好轉(zhuǎn)起來。”

老真人搖頭道：“還不夠?！?/p>

“我很記仇，想殺而殺不成的人，有不少，只能一直忍著。但是我不怕等，怕的是等久了之后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道理變了，竟然沒了sharen的理由，所以我一直希望在新道理出現(xiàn)之前，就有sharen之力！”

陳平安思量片刻，才說道：“還有我這個人，從來膽子最小，小時候怕鬼，爹娘死后，不是我真的就不怕鬼了，只是換了一種逃避。我最要好的劉羨陽，就知道我在當(dāng)龍窯學(xué)徒的時候，最怕的一件事，就是自己生病，我在那個既未練拳更未修行的歲月里，其實就已經(jīng)開始竭力去捕捉人身這座小天地的任何蛛絲馬跡，對于四季流轉(zhuǎn)、節(jié)氣更迭的微妙，早就開始嘗試著去勾連天地、人身兩座天地了，所以劉羨陽那會兒才會說我是貧苦丫鬟命，卻有千金小姐的心思?！?/p>

“不是我離開家鄉(xiāng)后，才開始小心謹(jǐn)慎，為了給爹娘翻案和報仇，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，就開始偽裝自己，我要在鄰里街坊那邊當(dāng)個懂事感恩的孩子，讓所有人覺得，我是一個最少不會給他們?nèi)莵砣魏温闊┑拇嬖?，我不會去偷去搶，我絕對不會成為泥瓶巷附近的惹禍精，不會成為老人嘴中的災(zāi)殃秧子，因為我知道一旦失去了某些庇護(hù)，我就注定要活不下去，哪怕那個時候，我年紀(jì)還小，才剛剛懂事，我就學(xué)會了如何去討好身邊所有人。我會經(jīng)常對著已經(jīng)不用煮藥的藥罐子發(fā)呆，看久了，就明白了我必須還要學(xué)會掌握火候，所以我會偷偷打掃街巷的冬日積雪，因為我知道，做了一次幾次，沒人看到，但是做了十次幾十次，總會有人看到的。我會幫著老人挑水，幫同齡人去爬樹摘下紙鳶，紅白喜事會幫點小忙，別人的農(nóng)活，我能幫著做多少就做多少，我不能讓他們覺得泥瓶巷那個名叫陳平安的孩子，是聰明，是已經(jīng)想到了這些，才去做那么多事情，而只是那個孩子，應(yīng)該是真的‘人好’。在去龍窯當(dāng)學(xué)徒之前，我就一直在做這些，習(xí)慣成自然，當(dāng)了學(xué)徒，還是這樣，以至于到今天，走到了北俱蘆洲的這座鳧水島，我都會忍不住去想，陳平安，到底是怎么樣的一個人？真是好人嗎？先前在一座城隍廟旁觀夜審，城隍爺說有心為善雖善不賞，其實讓我很心虛。書簡湖的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，還有前不久龍宮洞天的金箓道場一事，李源說天人感應(yīng)、鬼神相通，我聽到了，其實更加心虛?！?/p>

火龍真人耐心聽完這個年輕人的絮絮叨叨之后，問道：“陳平安，那么你有覺得天經(jīng)地義的人或事嗎？”

陳平安點頭道：“當(dāng)然。比如我爹娘是好人，我這輩子只會喜歡寧姚，我一定要齊先生看過更多的山河風(fēng)景，我要成為阿良那樣的劍客！我認(rèn)識了許許多多的真正好人，我不希望自己的修行，只是自己的事，我希望以后見到每一件敢怒不敢言的不平事，我便可以酣暢出拳出劍皆無錯。我希望道理就是道理，不是有用時就拿來用，無用時就束之高閣，世間一切弱者可怒可言，強者愿意尊他人?！?/p>

陳平安停頓片刻，緩緩道：“我還希望世間所有泥瓶巷長大的陳平安，可以不用算計這么多，就能夠當(dāng)個真正的好人?！?/p>

火龍真人問道：“那么最后，貧道問你，本心可曾明了？泥瓶巷陳平安，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
陳平安搖搖頭，“好像沒有答案?！?/p>

老真人笑問道：“那你還要不要想，若是一直想，何時是個頭？”

還是個老問題。

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就像老真人走了一圈鳧水島，重新回來。

但是別小瞧了這一圈。

道家推崇返璞歸真。

求真。

陳平安雙手籠袖，怔怔看著遠(yuǎn)方，沉默許久，微笑著說了一句不是答案、也是答案的言語。

火龍真人聽過后，點了點頭，沒覺得這個年輕人是在敷衍應(yīng)付，陳平安這般聰明人，想要欺人，太簡單了，自欺才難。

于是老真人心中便有些唏噓，心想果然文圣老先生收取弟子的眼光，與自己一般好啊。

火龍真人問道：“

不唯有與他人告別

發(fā)現(xiàn)陳平安往自己這邊走來后，張山峰站起身，收起油紙傘，走向陳平安，然后后退而走，擔(dān)憂問道：“沒事？”

陳平安搖頭道：“有事也沒事。”

張山峰惱火道：“說點我能聽懂的！”

陳平安微笑道：“那就是沒事?！?/p>

張山峰又問：“當(dāng)真？”

陳平安點頭道：“比神仙錢還真。”

張山峰一想到這個，便頭疼，“這水龍宗不厚道，光是進(jìn)入龍宮洞天便要收取一顆小暑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