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尚真笑道:“既然山主還是這般有耐心,我就放心不少了?!?/p>
三場廝殺,姜尚真只看到了最后一場,所以有些心悸,不單單是如今陳平安的劍術(shù)拳法神通如何高了,而是擔心落魄山的年輕山主,約莫二十來年沒見面,就已經(jīng)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,比如變成那種姜尚真很熟悉的山上人。
陳平安瞥了眼不遠處那個躺在地上納涼的玉璞境女修,他神色淡漠,眼神幽寂,“有無耐心,得分人?!?/p>
姜尚真以心聲與陳平安言語道:“大伏書院新山長,是你家鄉(xiāng)披云山林鹿書院的那位副山長,只不過這次因為擔任七十二書院的山長,才頭回用了妖族真名,程龍舟。程龍舟畢竟是蛟龍水裔出身,擔任儒家書院山長,引起山上不少非議,大驪皇帝宋和為此動用了不少的山上香火情。這還是中土文廟封禁五年山水邸報的結(jié)果,不然這會兒的浩然形勢,就只剩下各路人馬的吵架了,會白白浪費許多大好時機,耽誤很多正事。”
陳平安想了想,終于解了心中一個疑惑,為何文廟會選擇禁絕邸報五年。
儒生楊樸雖然不知道這兩位山巔神仙在聊什么,但是總覺得渾身不自在。畢竟自己眼前,那地上可還躺著一位生死未卜的玉璞境大修士!
這么大一事兒,你們兩位前輩,再術(shù)法通天,地位超然,真不稍稍上點心?
陳平安抬起下巴,點了點地上那個女子,“什么來頭?”
姜尚真有些幸災樂禍,道:“回答之前,容我先問個小問題,你出了幾成氣力?換成是我她,殺她徹底,元神俱滅,就是兩三劍的事,可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邊,不但將她打暈過去,更將其魂魄、陰神都一一拘押在氣府內(nèi),好似被你分兵堵住大門,說實話,我都未必做得到,就更別說其他的尋常玉璞、仙人修士了。你要知道,這個娘們,打架本事一般般,逃命能耐可不小,一手五行遁術(shù),爐火純青,只要不被隔絕天地,她隨便逃,哪怕是同境的劍修,休想殺她,重傷都難。”
“很難說幾成。”
陳平安扯了扯嘴角,繼續(xù)心聲言語,“不過方才戰(zhàn)場,確實被我臨時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了,再以一點小手段,在她一十六氣府大門上,寫了幾幅……春聯(lián)符箓,只要敢醒過來,就等于是與我劍修問劍,武夫問拳,所以她這會兒不得不繼續(xù)裝死,不過在這之前,我比較講道理,讓她以秘術(shù)傳信祖師堂,去搬救兵來太平山與我興師問罪。”
陳平安笑著伸手出袖,以拇指和食指抵住一支赤紅色珊瑚發(fā)釵,“當然了,她比較單純,無論是行走山下,還是廝殺經(jīng)驗,都很……中五境了,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躋身的上五境,命太好?”
姜尚真伸手揉了揉眉心,“可憐了咱們這位絳樹姐姐,落你手里,除了守身如玉之外,就剩不下什么了,估摸著絳樹姐姐到最后一合計,覺得還不如別守身如玉了呢?!?/p>
陳平安置若罔聞,繼續(xù)以煉物訣,小心破解這件信物的山水禁制,開山之時,就知道了這位上五境女修的所在宗門,關(guān)鍵是可以獲悉她的真正靠山。何況這枚碧玉發(fā)釵,是件材質(zhì)極佳的上等法寶,值錢,很值錢。
姜尚真忍了半天,還是沒能忍住,大笑起來,不再以心聲言語,“她叫韓絳樹,宗門比較古怪,在桐葉洲不顯山不露水,尋常福地的本土修士,是仰頭看著謫仙人落地撒潑,她這一門修士,這是習慣了外出游歷浩然天下,橫行無忌,作威作福,闖了禍往福地一躲,神不知鬼不覺?!?/p>
陳平安低頭看了眼珊瑚發(fā)釵,心中了然,笑道:“她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?難怪本事不大,脾氣不小,膽識更是讓人佩服?!?/p>
避暑行宮檔案里邊,其中一頁老黃歷,有記載過此地,比東海觀道觀更加隱蔽,三山福地方圓萬里,雖然名為三山,事實上唯有一座海上島嶼,相傳是遠古三神山之一,有上位神靈坐鎮(zhèn),還有一句類似讖言的話語,牛蹄踏碎珊瑚聲。陳平安猜測多半是與三山福地那位藕花福地那位“臭牛鼻子”的老觀主起了紛爭,萬瑤宗沒討到好處。很正常,萬年以來,人間又有幾個十四境?尤其是太平歲月,只會更少,只有亂世到來,如洪水激蕩,水起陸沉,水落石出,可能才會多出幾個。比如“陸法言”,文海周密。又比如阿良,崔瀺。
姜尚真點頭道:“這娘們仗著是仙人境韓玉樹的嫡女,萬瑤宗歷史上又曾出過一位飛升境的開山老祖,后世子弟,大可以關(guān)起門來,躺在山水譜牒上作威作福,有資格出門游歷的,韓老兒是曉得桐葉洲觀道觀不好惹的,擔心給咱們那位老觀主瞅著心煩,萬瑤宗約莫每百年才有兩三人離開福地,往往修為不差,所以驕橫慣了。絳樹姐姐畢竟是嫡女,所以比較養(yǎng)在閨中。而且那位老祖師兵解離世之前,憑借積攢下來的功德,與中土文廟有過一樁約定,不許泄露福地和宗門消息,所以玉圭宗和桐葉宗都賣他們幾分薄面。”
陳平安問道:“這次大戰(zhàn)?”
姜尚真說道:“萬瑤宗在收官階段,出力不小,真金白銀的,差不多掏出了一半家底吧,修士倒是沒什么折損?!?/p>
陳平安微笑道:“好眼力,大魄力,難怪敢打太平山的主意。”
姜尚真喝完了酒,將空酒壺擱在一旁,雙手抱頭,后仰倒去,躺在臺階上,繼續(xù)以心聲道:“可不是。這份人情,別說是書院得認,先前萬瑤宗韓仙人拜訪神篆峰,我那玉圭宗,我反正是躲起來求個清凈了,韋瀅就得捏著鼻子笑嘻嘻與人當面道聲謝。所以說啊,萬瑤宗想要在三山福地之外,來到桐葉洲占據(jù)一塊地盤,相中了這座太平山,大伏書院即便不答應,也不會與萬瑤宗鬧得關(guān)系太僵?!?/p>
陳平安卻不再心聲言語,反而心念一動,打開韓絳樹各大關(guān)鍵氣府門口的半數(shù)“春聯(lián)”禁制,這才冷笑道:“虧得如今禁絕山水邸報,不然隨便一份邸報流傳開來,萬瑤宗?萬妖宗才對吧,說不定是那甲子帳遺留在桐葉洲的棋子,所以恨極了太平山,一門心思想要竊據(jù)此地,好徹底斷絕太平山的香火?!f不定’嘛,韓宗主與誰講理,誰認錯就是了,在邸報上道歉就行,專門澄清一事,萬瑤宗絕對與蠻荒天下沒有半點淵源根腳?!?/p>
姜老宗主與這位“陳山主”的這些對話,儒生楊樸可都聽得真切清晰,聽到最后這番言語,聽得這位讀書人額頭滲出汗水,不知是喝酒喝的,還是給嚇的。
陳平安轉(zhuǎn)頭笑問道:“楊樸,你就算知道了此舉可行,能夠輕松保住一座太平山遺址,是不是也不會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