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是在害怕,害怕年少時,那種竭盡全力都是注定徒勞無功的那種感覺。
在練拳之后,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后,陳平安本來以為這種讓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覺,已經(jīng)與自己愈行愈遠,甚至這輩子都不會再與之面對面。
姜尚真閉上眼睛,沉思片刻,伸出并攏雙指,輕輕旋轉(zhuǎn),臺階外不遠處,靈氣凝聚,浮現(xiàn)一物,如磨盤,約莫井口大小,靜止懸停。
姜尚真再手指隨意扭轉(zhuǎn),便多出一個身形模糊的人,身高不過寸余高度,好像擺出一個拳架,要與那磨盤問拳。
姜尚真又以雙指凝出一個個磨盤,最終變成一個由千百個磨盤重疊而成的圓球,最終雙指輕輕一劃,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樣寸余高度的小人兒。
姜尚真打了個響指,第一個磨盤開始轉(zhuǎn)動,緩緩移動,碾壓那位純粹武夫,后者便以雙拳問大道。
另外一處,身處天地大磨盤當(dāng)中的練氣士,竟是隨之而動,與那無數(shù)條縱橫絲線組成的小天地,一同旋轉(zhuǎn)。
姜尚真緩緩道:“以純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,與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,是不一樣的。陳平安,你雖然重建了長生橋后,修行修心無懈怠,但是在我看來,你越是將自己視為‘純粹’武夫,你就越無法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入山修道之人,因為你好像從來就沒有奢望過證道長生,對此也從未當(dāng)做一件必須要做成的事情?不但如此,你反而一直在有意無意逆流而上。明白了這個心境,此種道理,回頭再看,真真假假,重要嗎?夢也好,醒也好,當(dāng)真會讓你心無所依嗎?大夢一場就大夢一場,怕個什么?”
陳平安仔細聽著姜尚真的每一個字,同時凝神盯著那兩處景象,許久過后,如釋重負,點頭道:“懂了。”
姜尚真抬起手,握拳,拇指翹起,指了指兩人身后的太平山,笑道:“忘了這里是哪里?”
姜尚真,是在說一句話,太平山修真我。
陳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,神采奕奕,大笑道:“冤枉周肥兄了,姜尚真不是個廢物!”
姜尚真笑臉尷尬,“我謝謝你啊?!?/p>
一個是陳大山主的好話實在不好聽,再一個是那位絳樹姐姐總算曉得自己是誰了,瞧她那雙秋水長眸瞪的,都快把眉毛給擠到后腦勺去了,他娘的看見了你家姜哥哥,至于這么開心嗎?
“韓玉樹估計已經(jīng)在趕來的路上了,好手段,多半祭出發(fā)釵,本身就是一種傳信。不然那封密信,不至于那么簡明扼要,連姜老宗主都不提?!?/p>
陳平安取出一壺酒,遞給姜尚真,斜眼看那韓絳樹,說道:“你身為供奉,好歹拿出點擔(dān)當(dāng)來。對付女子,你是行家里手,我不行,萬萬不行?!?/p>
姜尚真接過了酒水,嘴上這才哀怨道:“不好吧?抬頭不見低頭見的,多傷和氣,韓玉樹可是一位極其老資歷的仙人境高人,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,單槍匹馬的,打也就打了,反正打他一個真半死,我就跟著假裝半死跑路??赡銊倓傂孤读宋业牡准?,跑得了一個姜尚真,跑不了神篆峰祖師堂啊……所以不能白打這場架,得兩壺酒,再讓我當(dāng)那首席供奉!”
陳平安又丟給姜尚真一壺酒,笑道:“有什么不好的,不打不相識。既然韓玉樹認識你,就坐這里喝你的酒?!?/p>
原來是韓絳樹交給姜尚真,至于韓玉樹,則讓他自己來“不打不相識”。
言語落定,陳平安站起身,原本從袖中滑出一對曹子匕首,但是不知為何,陳平安改變了主意,好像放棄了“曹沫”身份。
收起匕首入袖,再輕輕卷起雙袖,陳平安伸了一個懶腰,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萬里,如有一串春雷炸響,辭舊迎新,天地迎春。
心湖之中。
泛起漣漪,就像一封書信。
果然如崔瀺所說,陳平安的腦子不夠好,所以又燈下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