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早在云笈峰那邊的時候,崔東山私底下與先生陳平安有過一場閑聊。
“先生,大師姐自創(chuàng)拳招了,而且極有氣勢,名氣更大?!?/p>
“好事啊?!?/p>
“三招,皚皚洲雷公廟那邊悟出一招,以八境問拳九境柳歲余,氣魄極大,寶瓶洲陪都附近的戰(zhàn)場,送給老神仙作為謝禮。
陸雍雙手接過印章后,一手掌心托印章,一手雙指輕輕擰轉(zhuǎn),感嘆不已,“禮太重,情意更重?!?/p>
然后轉(zhuǎn)頭與陳平安埋怨道:“陳公子,下次再來天闕峰,別這樣了,禮物好是好,可如此一來,就真像是做客一般,陳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頭啊?!?/p>
裴錢坐在一旁,聽得一愣一愣的,陸老神仙確實會聊天,一如當(dāng)年,風(fēng)采依舊。
到最后,陸雍才好像后知后覺,望向那個發(fā)髻扎成丸子頭的年輕女子,依稀可見她當(dāng)年小時候的幾分眉眼。
陸老神仙記得很清楚,當(dāng)年陳平安身邊跟著個黑炭小姑娘,那會兒陸雍就覺得十分古怪,隔斷山上山下的天闕峰護山大陣,是一座云海,登高之時,身陷其中,除非是陸雍這般的元嬰,不然哪怕是金丹客,都要如墜云霧,看不清任何景色,可那個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著根行山杖,拾階而上的時候,咄咄咄敲擊臺階,不斷四處張望,要么就是偷偷打量陸雍,而每當(dāng)陸雍轉(zhuǎn)頭或是剛要轉(zhuǎn)頭,小姑娘就立即隨之轉(zhuǎn)頭,那會兒陸雍就篤定古靈精怪的小丫頭,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。
問題還不止這個,陸雍越看她,越覺得面熟,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個傳說中的女子宗師,鄭錢,名字都是個錢字,但畢竟姓氏不同。所以陸雍不敢認,何況一個三十來歲的九境武夫?一個在中土神洲連續(xù)問拳曹慈四場的女子大宗師?陸雍真不敢信。可惜當(dāng)年在寶瓶洲,無論是老龍城還是中部陪都,陸雍都無需趕赴戰(zhàn)場廝殺搏命,只需在戰(zhàn)場后方潛心煉丹即可,所以只是遙遙瞥見過一眼御風(fēng)趕赴戰(zhàn)場的鄭錢背影,當(dāng)時就覺得一張側(cè)臉,有幾分眼熟。
陳平安笑道:“陸老哥,實不相瞞,我這個弟子,每次出門在外,都會用鄭錢這個化名。”
陸雍趕忙起身,竟是鄭重其事地打了個道門稽首,“眼拙了,是貧道眼拙了,見過鄭……裴大宗師?!?/p>
裴錢只好起身抱拳還禮,“陸老神仙客氣了?!?/p>
姜尚真當(dāng)時看著道破天機后滿臉笑意的年輕山主,在那一刻,陳平安就像個書香門第里的長輩,一場科舉落幕后,在與某個久別重逢的官場好友,忍得住笑聲忍不住話語,于是來了那么一句,“家中晚輩頑劣不堪,才考中榜眼,前途一般不成材啊”……
而這些事情。
陳平安這個當(dāng)師父的也好,姜尚真這個外人也罷,現(xiàn)在與裴錢說不說,其實都無所謂,裴錢肯定聽得懂,只是都不如她將來自己想明白。
因為落魄山和下宗,接下來就該輪到一大撥孩子的成長、以及某些年輕人的迅猛崛起了。
離開天闕峰之前,姜尚真單獨拉上那個惴惴不安的陸老神仙,閑聊了幾句,其中一句“桐葉洲有個陸雍,等于讓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,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門”,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氣話,說得那位差點就死在異鄉(xiāng)的老元嬰,竟然一下子就淚水直流,好像曾經(jīng)年少時喝了一大口烈酒。
按照約定,云舟渡船緩緩去往寶瓶洲東南方向,姜尚真交給陳平安一枚渡船大陣樞紐印符,先前姜尚真正是靠這個,才能極快趕到蜃景城,只不過此舉,比較吃錢,需要消耗大筆谷雨錢,陳平安就沒打算收下,姜尚真就隨手丟出渡船,給陳平安一抓馭在手中,再讓姜尚真和裴錢護著渡船和所有孩子,陳平安頭戴斗笠,背劍身后,腰系養(yǎng)劍葫,深呼吸一口氣,單獨御風(fēng)去往彩衣國。
故地重游。
第一次充滿了陰煞氣息,宛如一處人煙罕至的鬼蜮之地,第二次變得山清水秀,再無半點煞氣,如今這次,山水靈氣好像稀薄了許多,所幸熟悉的老宅依舊在,還是有兩座石獅子鎮(zhèn)守大門,依舊懸掛了春聯(lián),張貼了兩幅彩繪門神。
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里,陳平安扶了扶斗笠,抬起手,停了許久,才輕輕敲門。
開門之人,不是那個熟悉的老嬤嬤,是楊晃,身邊跟著妻子。
陳平安抬手按下斗笠。
楊晃剛要說話,給妻子立即攥住袖子,楊晃便沒有開口言語。
陳平安很快摘下斗笠,笑道:“楊大哥,嫂夫人,很久不見?!?/p>
進了屋子,陳平安自然而然關(guān)上門,轉(zhuǎn)過身后,輕聲道:“這些年出了趟遠門,很遠,剛回?!?/p>
楊晃嘆了口氣,點頭道:“難怪?!?/p>
鬼魅之身的妻子鶯鶯,一腳重重踩在開口還不如閉嘴的丈夫腳背上。
鶯鶯笑道:“我去拿酒,你們先喝著,再幫你們燒幾個佐酒菜?!?/p>
陳平安笑道:“如果不介意,我來燒菜好了,廚藝還可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