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平安獨自離開宅子,陳靈均被鄭大風(fēng)盛情挽留下來,雙方擠眉弄眼的,又開始打暗語。
臨行之前,陳平安從咫尺物中取出幾只大罐子,全部裝著“清水”,雖說清水,卻值錢,因為是那長春宮的靈湫,云霞山龍團峰的浮錢泉,還有兩份,是裴錢出門游歷途中,從別洲汲水、收集而來。最早是曹晴朗去大驪京城參加會試,鄭大風(fēng)只是開了個玩笑,讓曹晴朗金榜題名后,抽空繞路跑一趟長春宮,買不著,就算是偷也要偷來幾大壺的靈湫泉水,以此煮茶,女子喝了可以駐顏。其實鄭大風(fēng)的良苦用心,是讓曹晴朗這個書呆子,去那鶯鶯燕燕仙子扎堆的長春宮長長見識,開個竅……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曹晴朗就當(dāng)真了,只是那靈湫之水,是長春宮釀造長春仙釀的來源,戒備森嚴,是一處禁地,曹晴朗即便是大驪榜眼,開口求水也沒用,況且當(dāng)時曹晴朗手上沒有承載靈湫水的方寸物和咫尺物,他是事后幾經(jīng)周折,才好不容易找人托關(guān)系,再通過仙家渡船送到了牛角渡。
至于那兩小青瓷缸來自龍團峰的浮錢泉水,陳平安曾經(jīng)走過一趟云霞山,怎么來的,可想而知。
鄭大風(fēng)看著那些瓶瓶罐罐,一陣無語,自己早年的一句玩笑話而已,結(jié)果一個個的,竟然都當(dāng)真了。
只是鄭大風(fēng)有些為難,自己怎么保存這些極容易變質(zhì)轉(zhuǎn)濁的清泉美水?
陳平安撂下一句,你找魏山君幫忙去。
緩緩走上臺階,走樁練拳拾級而下的岑鴛機,她身形小如芥子,一個登高,一個下山,雙方擦肩而過,陳平安一直走到山頂,坐在臺階上,怔怔出神,因為那枚梭子的出現(xiàn),陳平安都開始懷疑昔年囊括蟬蛻洞天的括蒼洞,是不是早就被楊老頭暗中收藏了?然后只是故意泄露了蟬蛻洞天的行蹤,之后就有了陳清流的那場跨洲遠游,居中修行。
最早負責(zé)水運具體流轉(zhuǎn)的天下真龍,曾經(jīng)與人間修士暗中締結(jié)盟約,最終叛出天庭。
而斬龍之人的陳清流,曾經(jīng)在括蒼洞內(nèi)煉劍多年,并且在此地證道。
算不算是楊老頭對叛徒的一場清算?
如果真是如此,算計之深,謀劃之遠,確實可怕。
按照呂喦的說法,作為遠古天庭兩座行刑臺之一的斬龍臺,在登天一役期間,被某位劍修摧破崩碎,四散遺落人間,最大的兩座“山崖”,一為“真隱,天鼻,風(fēng)車,寮燈”古名眾多的龍脊山,從此古蜀地界劍仙與蛟龍皆多,另外一座斬龍石崖就在劍氣長城,代代相傳至寧姚。
陳平安這么多年來,始終珍藏有一塊斬龍臺,不管他再財迷心竅,再吃了熊心豹子膽,都不敢有絲毫造次,就將它放在方寸物內(nèi),一直隨身攜帶。陳平安始終不敢、更不舍得用來砥礪劍鋒。
因為是陳平安
飛鳥回掌故
二月二,龍?zhí)ь^。
斗指正東,角宿初露,物換春回,為萬物生發(fā)之象,鳥獸生角,草木甲坼,春耕農(nóng)事由此開始。
各國朝廷,會在今天朝會,由禮、兵兩部尚書領(lǐng)銜百官,與一國君主獻農(nóng)書,以示務(wù)本,寓意“國之大事,在祀與戎”,但是“一國根本,在農(nóng)在田”。
皇帝宴請群臣,飲古法釀造的宜春酒,賜下出自造辦處的刀、尺等物,皆白玉材質(zhì),表示袞袞諸公皆君子,務(wù)必小心裁度、權(quán)衡國事之意?;屎筘撠?zé)賜給一眾入宮的誥命夫人數(shù)量不等的“青囊”,名義上皆是皇后娘娘親手縫制,不假宮娥之手,青色袋子里邊裝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種子,讓她們轉(zhuǎn)贈給各自家族內(nèi)的親友和孩童,以祈豐收,新年五谷豐登,同時寓意鐘鼎之家和書香門第,倉廩足知禮節(jié)。
往?;秉S縣城這邊,自古二月二,就有家家戶戶早上吃一碗龍須面的習(xí)俗,而這天烙餅,也取名為“龍鱗”。在這一天,小鎮(zhèn)婦人和待嫁女子,都需要停止女紅針線,按照老一輩的說法,因為這天龍初抬頭,若有穿針引線,恐傷龍目,惹來不快。
小鎮(zhèn)家中青壯漢子帶著孩子,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,敲擊房梁、床鋪、灶房等,俗稱喊龍醒春,說些代代相傳的吉語和老話,例如大倉滿如山,高過西邊山,小倉如水流,留在自家田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,可能要雅致一些,所說言語的意思也更大一些,多是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、國泰平安,蛇蝎五毒避走、毋使為害之類的。
前個三四十年,因為泥瓶巷出了個掃把星的緣故,原本與“平安”二字沾邊的喜慶言語,反而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禁忌,都不太愿意提及,時至今日,保佑一方平安,漸漸就成為了一個極有分量和深意的說法。甚至還有些從小鎮(zhèn)搬去州城的富貴門戶,故意在這天,讓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,再念叨三遍與歲歲平安諧音的碎碎平安,討個好兆頭。
而家中婦人和少女,一大早就會去鐵鎖井挑擔(dān)汲水,所以這一天,也是福祿街和桃葉巷與小鎮(zhèn)別地街坊百姓,碰頭最多的一次,前者多是富貴少年、錦衣少女成群結(jié)隊,天剛蒙蒙亮,就一手挑燈籠離開家門,一手提著漂亮精致的青瓷壺罐,兩隊人馬,在各自街巷碰頭,兩撥青春年少,各作一字如蛇行,在此汲水再原路而歸,名曰引錢龍入門,招福祥回家。
這天一大早,天剛蒙蒙亮,陳平安就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,還有小米粒,一起下山,來到了泥瓶巷祖宅。
各有分工,陳平安先用竹竿敲過房梁和床鋪,就帶著陳靈均,各自拎著只水桶,出門去鐵鎖井那邊挑水,暖樹和小米粒則留在宅子,開灶燒火煮面烙餅。
因為前不久處州刺史府下令,槐黃縣衙張貼告示,封禁已久的鐵鎖井在這一天,準許當(dāng)?shù)匕傩仗羲丶摇?/p>
郭竹酒最近在補覺,每天睡得天昏地暗,陳平安就沒有喊她。不是練劍,也不是修行,她就真的只是睡覺。
走出泥瓶巷,陳靈均晃著手中水桶,小聲問道:“水井開禁,是不是老爺?shù)囊馑?,是老爺親自與縣衙那邊打過招呼,然后朝廷批準了?”
大驪朝廷早年訂立的規(guī)矩,別說在處州,就是在整個寶瓶洲,都是極有分量的,山上仙師都沒人敢違逆,就更別提改變規(guī)矩了。
陳平安搖頭道:“我沒提這件事,原本打算今年找個機會跟朝廷說,明年再開始實施解禁,所以多半是趙繇的建議,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復(fù)各地舊傳統(tǒng),如果大驪宋氏沒有歸還大瀆以南的半壁山河,趙繇這個在刑部當(dāng)侍郎的,就更有的忙了,不過戶部肯定會罵他是個只會擺弄花架子的敗家子,禮部衙門那邊也要罵他手伸得太長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