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然如陳平安所料,余時務(wù)還是為馬苦玄泄露了那座陣法的存在,馬苦玄思量片刻,只是說了一句,讓余時務(wù)喝完酒就離開,沒必要攪和這種個人仇怨,山上的趟渾水,不如山下的喝濁酒。
處州刺史吳鳶脫下官服,私下拜訪竹樓一樓的陳山主,主要是詢問一事,趙繇和那個刑部新設(shè)機(jī)構(gòu),大驪王朝一國文武百官和朝野上下,都可以管,那么誰來監(jiān)管趙繇?陳平安說是曹耕心和一個名為大驪地支的秘密機(jī)構(gòu)。于是吳鳶又問,誰來管曹耕心和大驪地支,陳平安說是自己。結(jié)果吳鳶不依不饒,再問誰能管你這位大驪新任國師?還是說無人約束,僅憑良心?陳平安笑著沒說話。吳鳶便說起了一件舊事,說先生在擔(dān)任大驪國師沒多久,曾經(jīng)親手處置了一樁糊涂官司,當(dāng)年有一封驛報丟失,連同驛騎和公文在內(nèi),就那么消失不見了,不管兵部和刑部怎么調(diào)查都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,結(jié)果就是兩邊相互推諉和指摘,結(jié)果國師非但沒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,甚至都沒有各打五十大板,而是全都從重處理,所有官員,大到兵部侍郎,到刑部管著督查驛站供奉的郎官,小到沿途幾座驛站的驛丞,全部丟了官帽子,大驪朝廷永不錄用,除此之外,一州境內(nèi)刺史到主管官員,都一并被問責(zé),甚至連附近的一座山上仙府,連同數(shù)個江湖門派,都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(zāi),要么被下獄,要么直接被驅(qū)逐出境……在那之后,只要是驛報丟失一事,朝廷該如何問責(zé),與誰問責(zé),問責(zé)大小,就都按照這件事的處置結(jié)果,作為刑部范例,成了大驪定例。聽到這里,陳平安笑言一句,吳鳶,我知道你的意思,我還知道這件事,肯定從頭到尾都是崔師兄的刻意為之,所以你是想問我,那些遭受連帶責(zé)任的官員丟了官帽子,冤不冤枉,大驪朝廷該不該冤枉他們?吳鳶當(dāng)時坐在竹樓一樓屋內(nèi),對著一只火盆,伸手烤火取暖,與新任國師相對而坐,吳鳶點點頭,加重語氣,問我們作為知情人,該不該故意冤枉他們?
西岳神君佟文暢,在陳平安那邊又吃過了幾碗米羹,就直接去了一趟兩座儲君之一的鹿角山,召見山神常鳳翰之前,佟文暢自己走了一趟鹿角山的某座庫房,親手翻出涉及百年內(nèi)玉宣國文武氣運流轉(zhuǎn)一事的所有檔案,抖落那些冊子的灰塵,坐在桌案后邊,一邊吞云吐霧,一邊翻閱檔案。山神府檔案司的一眾佐官胥吏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站在屋外廊道中,陪著大氣都不敢喘的文、武運司兩位主官,他們都是滿頭霧水,根本不清楚幾乎從無踏足過鹿角山的神君老爺,為何如此。常鳳翰穿好官服,這尊在寶瓶洲西岳地界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山神,面無表情來到屋外,身邊只跟著禮制司和香火司兩位心腹佐官,常鳳翰朝屋內(nèi)作了一揖,卻沒有開口,更沒有走入屋內(nèi)。佟文暢頭也不抬,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響,就只有老山君砸吧嘴的聲響,一屋子煙霧,縈繞不散。
常鳳翰默然站在門口足足將近一炷香,這才看了眼諸司主官,后者就要悄悄離開廊道。
佟文暢終于說道:“常山神是覺得家丑不可外揚?”
常鳳翰欲言又止。佟神君此言一出,廊道那些官吏身形就跟釘子一樣紋絲不動了。
佟文暢合上一本冊子,抖了抖新冊子的灰塵,抬頭望向門口的常鳳翰,問道:“知不知道女鬼薛如意?”
常鳳翰老老實實搖頭道:“回稟神君,下官沒聽說過這頭鬼物?!?/p>
佟文暢問道:“知不知道洪鐘毓?”
常鳳翰點頭道:“知道,上任玉宣國京師城隍廟的文判官,剛剛升遷到大驪陪都附近的泠州擔(dān)任城隍爺。洪鐘毓赴任之前,給下官寄過一封書信,讓我注意留心玉宣國最近兩年的文運流轉(zhuǎn)和科舉名次。下官前不久就讓文運司高叢薰去查閱檔案,高叢薰給我的答復(fù)是沒有紕漏?!?/p>
佟文暢說道:“高叢薰?!?/p>
一位山神府女官瞬間頭大如斗,咬著嘴唇,挪步走到門口那邊,伏地不起,“鹿角山文運司高叢薰,覲見神君?!?/p>
跪在門口的高叢薰臉色慘白無色,她先前給自家山神老爺?shù)拇饛?fù),其實是“沒有大的紕漏”,只是這種話,她哪敢當(dāng)面拆穿。
佟文暢說道:“我答應(yīng)過陳國師,西岳要給他一個滿意的答復(fù)。常鳳翰,高叢薰,你們說說看,該怎么給?”
先前在那小宅內(nèi),跟陳平安喝了點小酒,佐酒菜是那野蔥炒醬,雙方相識不久,相知卻是不淺,所以言談無忌。
年輕人說大好人間,人間大美。老人說山水無數(shù),好大人間。
大雨滂沱,天地昏暗,路旁有酒肆依舊開門,一騎悠悠而至,手持金鞭,一手拎酒壺,冒雨來此喝酒,馬蹄陣陣,濺起泥濘。
明天就是清明節(jié)了。
不過對于馬背上醉醺醺的貴公子而言,也沒什么,反正他們馬氏在這一天是不忙碌的。故鄉(xiāng)路途遙遠(yuǎn),不用上墳祭祖。
被大雨淋透的馬研山翻身下馬,打了個酒嗝,在門外就嚷嚷道:“宋姐姐宋姐姐,我需要喝你的酒來解酒,再幫我烤烤衣服?!?/p>
咦了一聲,馬研山覺得有些奇怪,酒肆明明開著門,那位折耳山的山神娘娘竟然沒有出聲調(diào)笑幾句。
馬研山猶豫了一下,神色自若,打了個酒嗝,竟是直接轉(zhuǎn)身,要策馬離去。
酒肆那邊,一個黑袍青年站在門口,嗤笑道:“倒是不蠢?!?/p>
馬研山身體僵硬,揮揮手,好像是在示意暗中護(hù)駕的家族供奉不用露面。
馬苦玄揉著下巴,“別裝了,在這玉宣國地界,誰敢打你馬家二公子的主意,而且你架子大,出門哪有帶扈從的好習(xí)慣。”
馬研山緩緩轉(zhuǎn)過頭,望向那個好像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年輕男人,馬研山先是一愣,霎時間百感交集,怔怔站在雨中,嘴唇微動,卻沒能開口說出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