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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平安鎖好門,離開泥瓶巷,來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,青衣小童坐在門檻上發(fā)呆,見著了陳平安,也只是有氣無力地喊了聲老爺,陳平安跨過門檻,發(fā)現(xiàn)粉裙女童站在一條板凳上,神色肅穆認真,正在柜臺后邊,對著桌上攤放的賬本打著算盤,雙手十指如蝴蝶繞花,讓人眼花繚亂,噼里啪啦,清脆悅耳,身邊圍繞著幾位小鎮(zhèn)出身的婦人少女,充滿了震驚和佩服。
性情質(zhì)樸的婦人和少女們,看到陳平安的身影后,都笑著稱呼為“陳掌柜?!?/p>
粉裙女童聞聲抬頭,道:“老爺,我在幫鋪子算賬呢,很快就好了。”
陳平安笑著點點頭,繞到柜臺后,讓人拿來紙筆,開始書寫一份禮單,當初離開小鎮(zhèn)之前,他讓阮秀幫著給許多街坊鄰居送過禮物,當年陳平安在去龍窯燒瓷之前,算是吃百家米長大的,比如經(jīng)常去顧粲家蹭飯,也經(jīng)常能夠收到一些別家少年穿不下的老舊衣衫,那些對陳平安而言,每一頓飯,每一件衣服,都是救命活命的大恩情,他當時就跟阮秀說過,以后只要自己活著,每年都會挨家挨戶送過去,每次東西不會太多,但對于泥瓶巷附近的小門小戶而言,七八兩到二十兩銀子不等的各色物件,絕對不算少。
阮秀當時問過,為什么不一口氣多送一點銀子,會更加清爽,還能讓那些人感恩。
陳平安說那樣是不行的,他自幼生長于市井底層,對于人心和世道,其實不是不懂,只是說不出書上的道理罷了,比如斗米恩擔米仇,比如看似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,最消磨孝心善心。所以他仔仔細細給阮秀說清楚了他的小道理,在小鎮(zhèn)這邊,每家每戶的光景,其實跟莊稼地差不多,都有大年小年之分,有的子孫出息,發(fā)達了,不缺錢。有的突逢變故,原本還算殷實的家庭,可能一下子就垮了。所以他陳平安準備的那些東西,能吃能穿,真有急需用錢的地方,甚至還能把那些東西折算成銀子,送給手頭寬裕的家庭,人家會高興,送給困難的門戶,人家更會珍惜。
不管是錦上添花,還是雪中送炭。
都是好事。
只不過這個,是陳平安讀書識字之后,才明白自己為何做對了。
阮秀當時聽了之后,笑著特別開心,說山上山下不太一樣。
今年的禮單人數(shù),比起上次要少了一些,恩情分多寡輕重,有些父輩留下的交情,不過是點頭之交,其實談不上恩情,陳平安還不至于大方到年年送禮,但是一些上了歲數(shù)的老街坊,陳平安哪怕跟他們談不上交情,仍是選擇留在了禮單上。
誰的錢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。這跟一個人的兜里有多少錢,沒關系。
陳平安想著以后有機會的話,還是要鋪橋修路。
粉裙女童對賬完畢,就開始過問鋪子的經(jīng)營狀況,陳平安不摻和這些,想了想,就將禮單遞給她,讓她不用著急購置物品。粉裙女童鄭重其事地收下禮單,保證一定給老爺辦得妥妥當當。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,來到青衣小童身邊坐下,后者憂心忡忡,長吁短嘆,不斷重復江湖險惡四個字。
名叫崔賜的秀美少年背著行囊找到鋪子,說是他家先生在家走不開,就托他來送東西,要陳平安別不當回事,收下后好生收藏。青衣小童就不待見這個少年,斜眼瞧著老氣橫秋的崔賜,氣不打一處來,猛然站起身,“你家先生跟我家老爺,那是平輩相交,你一個小書童,放尊重一點,又不是我家老爺?shù)昧耸裁刺齑蠖髻n,你囂張個什么勁兒?”
崔賜滿臉漲紅。
陳平安打圓場道:“崔賜,跟你家先生說一聲,東西我收下了,會好好練習畫符的?!?/p>
崔賜板著臉點點頭,轉(zhuǎn)頭朝青衣小童冷哼一聲,轉(zhuǎn)身大步離去。
青衣小童對著少年背影,隔著老遠距離,耍了一通拳打腳踢王八拳,這才稍稍解氣,坐回門檻,滿臉愁容道:“老爺,小鎮(zhèn)這么個窮兇極惡的龍?zhí)痘⒀?,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?。繐Q成是我和傻妞兒,恐怕早就被人抽筋剝皮了?!?/p>
陳平安感慨道:“不知道啊?!?/p>
粉裙女童來到門檻,心有余悸道:“老爺,那個提水桶的小姐姐,是誰啊?好可怕的,我覺得一點不比老爺?shù)膶W生差。”
青衣小童使勁搖頭道:“泥瓶巷我是打死都不去了,會羊入虎口的!”
陳平安岔開話題,“我給槐木劍,還有另外一把阮師傅正在鑄造的劍,取名為除魔降妖,如何?”
他壓低嗓音,“那塊劍胚,我覺得‘初一’或者‘早上’,比較合適?!?/p>
兩個小家伙面面相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