孫嘉樹轉(zhuǎn)過頭去,不讓老祖看到自己的面容。
他微微低頭,仿佛也不愿那些家族老祖看到他的神色。
元嬰境老人緩緩走到孫嘉樹身邊,“事已至此,難道你就此心灰意冷,什么事情也不做了?”
孫嘉樹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氣,“苻家莫名其妙地沒有動作,里外不是人的,只有我孫嘉樹。關(guān)鍵是我現(xiàn)在還不確定,陳平安認為我是怎么樣一個人,他又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,這才是問題癥結(jié)所在?!?/p>
老人皺眉道:“陳平安對你如何,不好說??伤男郧椋氵€沒有吃透?”
孫嘉樹無奈道:“之前我覺得已經(jīng)看透,所以哪怕事后他知道了真相,孫家該有的,陳平安不會少了一分,大不了以后形同陌路,老死不相往來??涩F(xiàn)在,不好說了。我不確定陳平安對人對己,是否完全一致?!?/p>
老人拍了拍孫嘉樹的肩膀,“嘉樹,你很聰明,又有天賦,當個孫氏家主,沒有任何問題,哪怕是現(xiàn)在捅出這么個簍子,我還是這么認為。那我今天便不以老祖身份,不對一位孫氏家主指手畫腳,只以長輩對晚輩多說一句,拋開種種算計,家族榮辱,以及那寶瓶洲大勢,你到底還是孫嘉樹,是劉灞橋最好的朋友,陳平安又是劉灞橋介紹給你的朋友,你不妨以簡簡單單的朋友之道,與之相處,暫時就不要考慮什么家族了。”
孫嘉樹轉(zhuǎn)過頭,疑惑道:“可行?”
老人笑道:“不妨試試看,反正事情已經(jīng)不能再糟糕了。而有些事,不是你想躲就躲得掉的。人生在世,遇到一個坎不怕,努力走過去就是了,過不過得去,兩說,你好歹嘗試過。如你所言,孫家還扛得住。”
孫嘉樹還有些猶豫狐疑,“那我試試看?”
老人轉(zhuǎn)頭望向祠堂外的天色,“去吧。別忘了,今天就是山海龜起航的日子。”
孫嘉樹深呼吸一口氣,轉(zhuǎn)身離開祠堂,雖然下定決心,年輕人的步伐并不輕松。
“這次嘉樹這孩子是真輸慘了,輸怕了。一口氣接連輸了三次,輸小暑錢,錯失一位有望元嬰的百年供奉。輸給不動如山的苻家,最后輸?shù)佬模拘拈_始動搖,最是致命。換成是我站在他這個位置上,恐怕只會比他更差,心境早已崩碎,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?!?/p>
老人不再凝視孫嘉樹的背影,重新望向那些掛像,笑了笑,“有此一劫,也算好事??偤眠^將來闖下大禍,再難亡羊補牢。太過順風順水,一直自負于聰明才智,終歸不是長久之道。諸位以為然?”
墻壁上一幅幅掛像,嘩啦啦作響,似在附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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符城內(nèi),宋集薪身邊時刻跟隨有那名林鹿書院副山長。
老龍城與大驪的買賣,早于苻南華進入驪珠洞天就已經(jīng)敲定,宋集薪此行,不過是以大驪皇子宋睦的身份,象征性拋頭露面。這一切,既是大驪國師崔瀺的運籌帷幄,更是皇帝陛下的旨意。此次宋集薪由龍泉郡渡口南下老龍城,在大驪京城調(diào)養(yǎng)身體的皇帝陛下,對宋集薪?jīng)]有提出什么要求,以至于宋集薪在渡船上的時候,生出一些錯覺,婢女稚圭才是此次遠游的真正主心骨。
龍泉郡,老龍城。
稚圭,王朱為珠。
宋集薪知道這些他知道的蛛絲馬跡,和尚未水落石出的伏線千里,已經(jīng)編織成一張大網(wǎng),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面,加上大隋高氏愿意退讓一大步,與大驪宋氏結(jié)盟,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,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制,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,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內(nèi)中部十數(shù)國蠢蠢欲動的戰(zhàn)爭苗頭,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,勢如破竹,長驅(qū)南下,策馬揚鞭于南海之濱……
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,只是看在眼中,放在肚里。
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于大驪宋氏,不等于有利于他宋集薪,不提他跟廟堂重臣、柱國功勛們毫無交集,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,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,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,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,兒子認祖歸宗后,應當主動問候娘親,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,表現(xiàn)得如何傷心,宋集薪內(nèi)心深處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很難感同身受,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,而他毫無惻隱之心,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,除了擠出一點淚水,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(quán)貴婦人,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,只是她問一句,宋集薪答一句,不像是母子重聚,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。
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,那次見面,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別扭。
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,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,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。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,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,只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云佩和老龍布雨佩,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。
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。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,這個人,據(jù)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,宋集薪一直想要結(jié)交示好,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許弱,其實最不好說話,雙方很難交心,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,才會好一些?宋集薪便忍著,以免適得其反。
一路行去,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臺樓閣,看多了,便有些無聊。以前他在小鎮(zhèn)那些街巷瞎逛,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,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。宋集薪想起稚圭,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郁。
他很怕有一天,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,一回頭,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。
就像現(xiàn)在這樣,宋集薪轉(zhuǎn)過頭,空蕩蕩的廊道,只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里說著人話,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,宋集薪轉(zhuǎn)身走到鳥籠前,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,“閉嘴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