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佛法,是僧人的道理。禮儀,是儒生的道理。道法,是道士的道理。其實都不壞,何必拘泥于門戶,對的,便拿來,吃進(jìn)自家肚子嘛?!?/p>
陳平安的視線從竹簡上移開,抬頭一笑,點頭道:“對的?!?/p>
老僧望向廊道欄桿外的寺廟庭院,“這個世界,一直虧欠著好人。對對錯錯,怎么會沒有呢?只是我們不愿去深究罷了。嘴上可以不談,甚至故意顛倒黑白,可心里要有數(shù)啊。只可惜世事多無奈,聰明人越來越多,心眼心竅多如蓮蓬者,往往喜歡譏諷醇厚,否認(rèn)純粹的善意,厭惡他人的赤誠。”
“陳平安,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,世界就會如何看你。”
然后老僧多此一舉,好似重復(fù)說道:“你看著它,它也在看著你?!?/p>
陳平安想了想,覺得有理,卻未深思。
今天老僧說得言語有些多,陳平安又是愿意認(rèn)真思量的人,所以一時半會,還沒有跟著老僧走到那么遠(yuǎn)的地方。
老僧突然燦爛笑道:“陳施主,今天老僧這番道理,說得可還好?”
陳平安心中有些傷感,笑道:“很好了?!?/p>
老僧笑問道:“之前有次聽你講了那‘先后’、‘大小’‘善惡’之說,老僧還想再聽一聽?!?/p>
陳平安
眼底腳下
知道師父死了,小沙彌哭得很傷心,看不開放不下,一點都不像出家之人。
但是陳平安當(dāng)時看著嚎啕大哭的那顆小光頭,使勁搖晃著老僧的手臂,像是想要把師父給睡夢中搖醒,陳平安覺得如此這般,才是人之常情。
后邊曉得師父圓寂后,竟然燒出了佛經(jīng)上說的舍利子,小沙彌又笑了,覺得師父的佛法,大概還是有些厲害的。小沙彌仍是不像個出家人。
陳平安一直幫著寺廟打理老僧的后事,忙前忙后,私底下與心相寺新任住持,說了老僧的想法,舍利子一事,不要急著對外宣揚,免得在這個當(dāng)下,白白惹來市井非議,甚至有可能引起官府的揣測。新住持對此沒有異議,對陳平安低頭合十,以表謝意。
在那之后,陳平安就不再去心相寺靜坐,但是跟新任住持說過,若是心相寺有什么難處,可以去他住處知會一聲,他陳平安能幫多少是多少。
中年僧人誦一聲佛號,在陳平安離去后,去了大殿佛龕,默默為這位心善的施主,點燃一盞長明燈,喊來小沙彌,要他經(jīng)常照看著這盞蓮燈。
小沙彌哦了一聲,點頭答應(yīng)下來,僧人見小家伙答應(yīng)得快,便知道會偷懶,屈指在那顆小光頭上輕輕一敲,教訓(xùn)了一句“木魚,此事要放在心上”,小沙彌苦著臉又哦了一聲,事情記沒記住不好說,可是總之不長記性的后果,已經(jīng)曉得滋味了。
等到住持師兄離開大殿,小沙彌嘆息一聲,師兄以前多和藹,當(dāng)了住持,便跟師父一樣不講情面了,以后他就算能當(dāng)住持,也不要當(dāng),否則肯定會傷了師弟的心……咦?自己是師父最小的弟子,哪來的師弟,以后都不會有了,太吃虧了!想到這里,小沙彌嗖一下轉(zhuǎn)身,飛快跑出大殿,追上住持,殷勤詢問師兄啥時候收取弟子。
住持僧人知道小沙彌的那點小心思,哭笑不得,作勢就要再拿小沙彌的腦袋當(dāng)木魚,本來他的法號就叫木魚。
小沙彌哀嘆一聲,轉(zhuǎn)身跑開。
心境趨于安寧的陳平安,很奇怪,他仍是沒有重新?lián)炱稹逗成饺V》和《劍術(shù)正經(jīng)》,而是繼續(xù)在京城游蕩,這一次背著小小的棉布包裹行囊,緩緩而行,就著酒水吃干餅,居無定所,隨便找個安靜地方對付一下就行,可以是樹蔭之中,屋頂之上,小橋流水旁邊。
那些高高的朱紅色墻壁,在高墻上對著墻外探頭探腦的綠意,墻內(nèi)的秋千搖晃聲和歡聲笑語。
有高冠博帶的士子文人曲水流觴,盛世作賦,出口成章。
當(dāng)時有一襲白衣就默默坐在樹枝上喝著酒。
有臨水的酒樓,高朋滿座,都是南苑國京城的青年才俊,指點江山,針砭時事,書生治國,天經(jīng)地義。陳平安坐在酒樓屋頂,仔細(xì)聽著他們的議論,滿腔熱血,嫉惡如仇,可是陳平安覺得他們的那些個治政方針,落在實處,有點難,不過也有可能是這些年輕俊彥們喝高了,沒有細(xì)說的緣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