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打算告訴村子里邊的同齡人,自己在湖邊見著了一位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,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。
在一座繁華縣城,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,都覺得大開眼界。
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,衣不遮體,袒xiong露乳,步伐搖晃,十分豪邁,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,讀書人以頭做筆,在街面上“寫字”。
街頭街尾還有仆役,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,只等著自家老爺發(fā)完瘋,他們好收拾殘局,清掃潔面。
倒是算不得累活,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,他們對(duì)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,
與老百姓一問,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。
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,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,轉(zhuǎn)頭望去,渾身酒氣的年輕人,滿身酒漬墨漬,氣味古怪至極,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,高聲大笑道:“我以書法恭敬神明,敢問神明有無膽氣,為我指點(diǎn)一二?千古圣賢何在,來來來,與我暢飲一番……”
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,“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(dān)夫爭(zhēng)路,偶得書法真意,再見公主于寺廟拈花,又得書法神意,公主殿下,你倒是瞧一眼我為你寫的字啊?!?/p>
曾掖錯(cuò)愕道:“陳先生,這家伙寫的啥,我一個(gè)字都認(rèn)不得?!?/p>
陳平安忍著笑,指了指街面,輕聲道:“是以狂草書,寫閨怨詩,至于草書內(nèi)容,剛寫完那一句,是窗紗明月透,秋波嬌欲溜,與君同飲酴醾酒。嗯,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,為他自己寫的情詩。不過這些字,寫得真是好,好到不能再好的,我還從未見過這么好的草書,楷書行書,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,這種境界的草書,還是頭一回?!?/p>
說到最后,陳平安說道:“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,他的字,真正有神意,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,門神、鬼魅都無法長(zhǎng)存,不然真要現(xiàn)身一見,對(duì)他俯首而拜。”
陳平安突然笑了,牽馬大步前行,走向那位醉倒街面、淚眼朦朧的書癲子、癡情種,“走,跟他買字帖去,能買多少是多少!這筆買賣,穩(wěn)賺不賠!比你們辛苦撿漏,強(qiáng)上無數(shù)!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(gè)一百年幾百年?!?/p>
曾掖和馬篤宜對(duì)視一眼,覺得陳先生應(yīng)該也失心瘋了。
陳平安來到那個(gè)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,笑問道:“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,能不能與你買些字?”
那人醉眼朦朧,晃了晃腦袋,“求我?”
陳平安笑著點(diǎn)頭,“求你?!?/p>
那人驀然悲愴大哭,“你又不是公主殿下,求我作甚?我要你求我作甚?走走走,我不賣字給你,一個(gè)字都不賣?!?/p>
陳平安轉(zhuǎn)頭望向馬篤宜那邊,當(dāng)眾人視線隨之轉(zhuǎn)移,手腕一抖,從咫尺物當(dāng)中取出一壺得自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,松開馬韁繩,打開泥封,蹲下身,將酒壺遞給讀書人,“賣不賣,喝過我的酒再說,喝過了還是不愿意,就當(dāng)我敬你寫在街上的這幅草書?!?/p>
那人坐起身,接過酒壺,仰頭灌酒,一口氣喝完,隨手丟了空酒壺,搖搖晃晃站起身,一把抓住陳平安的胳膊,“可還有酒?”
陳平安笑道:“還有,卻所剩不多?!?/p>
那人興高采烈道:“走,去那破爛衙署,我給你寫字,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只要酒夠!”
馬篤宜翻了個(gè)白眼。
讀書人的骨氣呢?
曾掖則有些開心,難得見著這么心情舒暢的陳先生。
到了衙署,讀書人一把推開書桌上的雜亂書籍,讓書童取來宣紙攤開,一旁磨墨,陳平安放下一壺酒在讀書人手邊。
墻壁上,皆是醒酒后讀書人自己都認(rèn)不全的狂亂草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