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她最害怕的那個崔東山拜訪過落魄山,就在二樓,石柔從未見過如此失魂落魄的崔東山,老人坐在屋內(nèi),并未走出,崔東山就坐在門外廊道中,也未走入,但是稱呼老人為爺爺。
從那一刻起,石柔就知道該如何跟老人打交道了,很簡單,盡量別出現(xiàn)在崔姓老者的視線中。
老人駐足遠(yuǎn)望。
一條腹有金線、生出四爪的巨大黑蛇,從山門那邊,沿著寬闊山道,迅猛登山,臨近竹樓后,黑蛇死活不敢靠近,裴錢知道它守規(guī)矩,也不為難它,飄落在地,躬身前奔,粉裙女童尾隨其后,如粉蝶紛飛,極其可愛。青衣小童顯得比較無精打采,滑下了黑蛇尾巴,慢悠悠吊在兩個家伙的身后,就要見著了陳平安,青衣小童不知為何,還是有些心虛。
裴錢到了竹樓,石柔趕緊將老人言語重復(fù)了一遍,裴錢既有失望也有擔(dān)憂,輕輕走在竹樓門口,試圖從綠竹縫隙當(dāng)中瞧見屋子里邊的光景,當(dāng)然一無所獲,她猶不死心,繞著竹樓走了整整一圈,最后一屁股坐在石柔的那條竹椅上,雙臂環(huán)xiong,生著悶氣,師父回鄉(xiāng)后,竟然不是第一個瞧見她,她這個肩挑重?fù)?dān)的開山大弟子,當(dāng)?shù)貌惶熞园。惶v究了。
裴錢偷偷丟了個眼神給粉裙女童。
粉裙女童立即心領(lǐng)神會,跑到光腳老人那邊,輕聲問道:“崔爺爺,我家老爺還好吧?”
老人點(diǎn)頭道:“有些麻煩,但是還不至于沒辦法解決,等陳平安睡飽了之后,再喂喂拳,就扳得回來。”
粉裙女童臉色慘白。
喂拳?
她可知道當(dāng)年老爺?shù)木秤觯嬲媸窃跻粋€慘字了得。
一直豎起耳朵偷聽對話的青衣小童,也神色戚戚然??蓱z老爺,才回家就跳進(jìn)一座大火坑。難怪這趟出門遠(yuǎn)游,要晃蕩五年才舍得回來,換成他,五十年都未必敢回來。
陳平安足足睡了兩天一夜才醒來,睜眼后,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,走出屋子,發(fā)現(xiàn)裴錢和朱斂在門外守夜,一人一條小竹椅,裴錢歪靠著椅背,伸著雙腿,已經(jīng)在酣睡,還流著口水,對于黑炭丫頭而言,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人生無奈。陳平安放輕腳步,蹲下身,看著裴錢,片刻之后,她抬起手臂,胡亂抹了把口水,繼續(xù)睡覺,小聲夢囈,含糊不清。
陳平安站起身,示意朱斂跟上他,兩人一起來到崖畔,那邊打造了一張刻有棋盤的石桌,和四只篆刻云紋的古樸石凳。
朱斂壓低嗓音,輕聲笑道:“若是裴錢瞧見了少爺這副模樣,可要心疼壞了?!?/p>
陳平安嘆了口氣,“已經(jīng)很好了,當(dāng)初做了最壞的打算,以為七八年內(nèi)都無法從書簡湖脫身?!?/p>
朱斂點(diǎn)點(diǎn)頭,“雖然不知具體緣由,一些書信往來,老奴不敢在紙上詢問,可是能夠讓少爺這般度日如年,想來是天大的難事了?!?/p>
陳平安取出兩壺書簡湖烏啼酒,跟朱斂一人一壺,輕輕磕碰,陳平安斜靠著石桌,一條胳膊擱在上邊,喝了一口酒,感慨道:“一言難盡?!?/p>
“何謂風(fēng)骨,無非是能受天磨?!?/p>
朱斂轉(zhuǎn)頭凝視著陳平安的側(cè)臉,喝了口小酒兒,輕聲勸說道:“少爺如今模樣,雖然憔悴不堪,可老奴是那情場過來人,曉得如今的少爺,卻是最惹婦人的憐惜了,以后下山去往小鎮(zhèn)或是郡城,少爺最好戴頂斗笠,遮掩一二,不然小心重蹈紫陽府的覆轍,不過是給街上婦人多瞧了幾眼,就憑空招惹幾筆風(fēng)流賬、脂粉債?!?/p>
久違的溜須拍馬。
陳平安伸出手揉著臉頰,笑道:“你是當(dāng)我傻,還是當(dāng)那些女子眼瞎啊?”
朱斂唏噓道:“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,少爺你就等著吧,到了山外,遲早要被婦人……”
陳平安連忙擺手,“打住打住,喝你的酒?!?/p>
朱斂痛心疾首,“忠言逆耳!”
陳平安微笑不言,借著灑落人間的素潔月色,瞇眼望向遠(yuǎn)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