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隨著方才滔滔不絕的大姐回到她自個的長桌上,坐在她身旁看她做燈籠。她的左手邊放著一摞摞的竹枝條,那是用來做燈籠骨架的。她負責的款式是圓柱胖燈籠,看著她伸著左手,只用食指輕輕一捻,便恰好是做一個燈籠所需要的枝條數(shù)。嫻熟的手將竹枝彎折,卻不完全折斷,只將其拱成了彎弧,緊接著抽了些細條,將頂部仔細盤好。這樣一來一個燈籠的上半部分便被她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做出來了,而后她又理順那凸出的彎枝,將頂部倒轉過來壓在腿上,底部朝著她。大姐的眼睛緊盯著那彎枝,小心翼翼地將它從提前留好的底部空隙處穿出。如此一來,胖燈籠的骨架便被編制完成。大姐平攤著手掌,用掌心輕壓中間凸出的部分,保證兩端的編制結構能夠完全卡緊中間的彎枝,這才肯將燈籠放到長桌上。
而后她又從邊上拿了個瓦碗,那是一個只有半掌大的小碗,里頭白色又粘稠的是糨糊。大姐一只手熟練地將糨糊刷在骨架上,另一只手取一旁的碎紙片貼上。做燈籠的紙,本該是由完整的紙張按片裁剪成的??刹恢钦乒襁^于摳門的緣故,還是因為別的甚么,吳家燈價位低廉的燈籠全數(shù)用的都是些碎紙片。只有供應給皇宮貴人的燈籠,才會選用較為高級的完整紙張裁片。沈清沉愣個神的功夫,那大姐便將燈籠表面的碎紙全數(shù)粘黏完成。她將燈籠放在腳邊,等攢夠了幾個才用五指分別勾著幾個燈籠,起身走向院子的另一邊。
院子的另一頭是用來給粘黏完成的燈胚晾曬的,那是吳家燈光線最好最明媚的地方。數(shù)十個架子整齊地矗立,放在上頭的燈籠只不過片刻功夫便能被晾干。晾干燈胚的燈籠,便可以拿去進入下一道工序,也就是上色畫圖樣等等。
沈清沉完整地觀察了一番,并不認為這有何難的,于是也上前要了些枝條,跟在大姐身旁學著做個小些的燈籠??晒馐菑澱壑裰@一步,便把她難住了。大姐嘴上雖然不住地指導沈清沉該如何用著陰勁來彎折,可她卻不得要領,將幾根枝條折斷后,這才堪堪折出一個相類似的模樣。而她彎折一根枝條的功夫,身旁的大姐早已給四五個骨架上了糨糊,貼了碎紙,從院后往返一趟了。
看來這燈籠,到底是需要些天賦的。即使算不上天賦,也該是練過一段時間的。畢竟就連吳家燈新來的學徒,都做得比她像樣。那些學徒手中的燈籠雖不算精美,但也大抵看得出些形狀。他們做的燈籠雖遠不及熟練的師傅那般,每一個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但比起沈清沉手上那一堆被彎折得不像樣的枝條,已算是非常了不起了。她借來兩個燈籠與老師傅做的燈籠對比,卻發(fā)覺學徒手里的燈籠要小得多。
她疑惑地走到大姐的身邊,輕聲問:“這學徒燈籠的大小,也都是比老師傅的要小一些的嗎?”大姐聽她問,也不解地抬眸,在她的認知里,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?“那是自然!學徒經(jīng)驗尚淺,哪能做那樣大的燈籠?那不是胡鬧嗎!”她當年做學徒的時候,也曾想過一步登天,學著師傅的模樣做個碩大的燈籠??勺龃鬅艋\,需要挑選的枝條,編制的手藝,遠比小燈籠要難。莫說那些需要被裁剪的紙片,光是那個燈籠骨架,都夠學個個把年份的。大燈籠所需要的枝條多,兩端的編制技藝難度是成指數(shù)級地增加。稍有不慎,只輕輕一壓,整個燈籠便都會一俱散架。這樣的燈籠絕對是不及格的,換做以前是要被師傅用戒尺打手掌的。
如此一來,沈清沉便懂了。當晚那個四五十厘米高的燈籠,絕不是學徒能夠制成的。莫說學徒,就連一些經(jīng)驗尚淺的師傅,或許都未能做的那樣好。有了這個結論,兇手的范圍便可大幅度縮減了。接下來篩選兇手,沈清沉便只需要將師傅都聚在一起,讓他們作出一模一樣尺寸的燈籠,看誰的能與當晚的燈籠所媲美,誰就極有可能是兇手。以這樣的方式來篩選兇手無疑是極為有效的,畢竟“想不想”作案之間可以人為操控的因素太多,很難能夠控制變量。但“能不能”卻是很直觀的東西,做不出來的絕對沒有辦法偽裝成能做出來的樣子。
正如沈清沉所料,先把做學徒的十余人都排除在外,再在這三十余個熟練的做燈師傅中篩選,最終符合條件的僅僅只有不到十人。從五十余人縮小范圍到十人以內(nèi),無疑是極大的進步,但這還遠遠不夠。即使是在這十個人當中逐一排查,也非常耗費時間。她必須再仔細想想,做這個兇手還有什么必要的條件。
她為了這案子,在唐家燈從早琢磨到晚,看著天愈來愈黑,師傅們也各自挑了燈接著做工。沈清沉的心里暗自憐憫,說好的古代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呢?這掌柜未免也太不公道了!緊接著的一聲哀嚎,擾亂了她的思緒。眾人聽到那聲嚎叫,均放下手中的活,簇擁上前去,七嘴八舌地問:“咋了這是?”
那個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的師傅,嘴里帶著哭腔,“我看不著了!”聽她一言,離得近的師傅甚至伸出五指去在她眼前晃蕩,嘴里不住地問:“當真看不著了?”做燈籠本就是個考究手眼同步的活兒,不僅對手工的要求極高,眼力也是必不可忽視的一環(huán)。如今人人秉燭,在昏暗的環(huán)境下接著做燈籠,眼睛為了幫助人們看清手中的燈籠,過度調(diào)節(jié)來適應光線,輕則引起干眼或過度疲勞,重則眼壓升高,導致青光眼。這些師傅們夜以繼日地為唐家燈做工,因為怕扣工錢,哪怕是夜晚也不敢懈怠,這才釀成了這場悲劇。沈清沉思忖半晌的功夫,那哭聲愈來愈大,嘴里一直不住地呢喃“糊口”“母父”云云。都是苦命的打工人,難怪那掌柜會被群起而攻之,就連死了用皮做的燈籠也不受人待見,遭人一把火燒了。
師傅們攙扶著她進里屋歇息,個別做得快的,手腳利索的師傅,將她桌上的紙條攬過,替她接著做。不為工錢,只是出于對同行的憐憫。她們內(nèi)心煎熬又忐忑,生怕下一個失明的便是自己,手卻仍舊不能停下做工。到底是要糊口的,再圣母再心腸好,沒錢也是萬萬不能的。
緊接著扶她進屋的師傅們從里屋傳來慘叫聲,沈清沉嚇得一哆嗦,這一喊便知準沒好事兒。沈清沉推開門進屋,見地上趴著一具通體被剝了皮的尸體,不禁打起冷顫。幾塊未能完全剝落的皮粘連在肌肉上,其余部分都泛著猩紅,還有被蟲鼠嚙噬的痕跡。刺鼻的氣味籠罩了整個房間,一眾師傅暗自喃喃:“難怪昨晚睡覺覺著那么臭呢!誰將這晦氣玩意兒塞在咱們的床底?。 睔⒘巳诉€要將尸體棄置在工人的床底下,兇手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。
人皮燈籠案(五)
兇手故意將尸體棄置在這兒,
無非是想行嫁禍之事。按照這個思路反推,兇手則極有可能不是這個房間的人。因此大可把住在這屋里的師傅嫌疑都排除掉,這眼疾的師傅住的是大通鋪,
同住一屋的師傅眾多。排除掉同屋的做燈師傅后,余下的師傅便只剩三人了。沈清沉只需逐一在這三人中排查便可知,這駭人的人皮燈籠到底是誰做的了。
回到客棧的沈清沉,
這才閑暇下來想虞鳶的事兒。沈清沉叩門,
看著她房門大開,
手里握著茶杯一動不動。虞鳶抬眸,
眼神依舊木然,她只僵硬地挪動著腦袋,看向門口。眼中卻仿佛空無一物,
更遑論一人了。直到沈清沉坐到了她的身邊,
她依舊盯著門口愣怔,遲遲未出一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