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咧開嘴笑了笑,笑容里帶著傭兵少見的憨直:“大、大人……您不也還沒休息?!彼D了頓,似乎在組織語言,“那個……骨頭確實快散架了,但不知怎么的,就是睡不著。也許是……太久沒在這么安穩(wěn)的地方過夜了,反而有點不習慣,就出來透口氣?!?/p>
他的腳不自覺地碾著地上的石子,目光在亞特和湖面之間游移,那副模樣完全不像個叱咤戰(zhàn)場的傭兵頭子,倒像個做了什么事被長輩抓個正著的半大少年。
亞特順著石階拾級而下,走到與灰狼并肩的位置,彎腰從腳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子。他學著灰狼剛才的姿勢,側(cè)身,彎腰,手臂用力一甩——
那石子脫手飛出,姿態(tài)卻遠不如灰狼那般流暢優(yōu)美。就在亞特以為它也能輕盈地掠過湖面時,石子“噗通”一聲,幾乎是筆直地砸入近岸的水中,只濺起一陣頗不“優(yōu)雅”的劇烈水花,便迅速沉了下去,連一個漣漪都沒能多留下。
湖面很快恢復(fù)了平靜,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這位領(lǐng)主笨拙的技藝。
灰狼見狀,趕緊抿緊了嘴唇,把已經(jīng)沖到喉嚨口的笑意硬生生憋了回去,肩膀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(fā)抖。他連忙側(cè)過一點身子,假裝咳嗽了兩聲來掩飾。
而一旁的亞特卻對他的反應(yīng)渾然不覺,仍舊直直地望著石子沉沒的那片水面,月光照亮了他臉上毫不作偽的困惑。
他微微歪著頭,像是遇到了一個比指揮千軍萬馬還要難解的難題,喃喃自語道:“奇怪……我看你甩出去挺輕松的,怎么到了我手里~”他甚至還不信邪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,仿佛想找出問題所在。
片刻后,亞特聳了聳肩,刻意做出一副滿不在意的灑脫模樣,仿佛剛才那笨拙的一擲從未發(fā)生過。
他轉(zhuǎn)身走上臺階,灰狼也立刻跟上。兩人在坡頂柔軟厚實的草地上席地而坐,面對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泊。
夜風拂過草尖,帶來濕潤的涼意,遠處營地零星的火光如同沉睡的螢火。
亞特扭頭看向身旁沉默的灰狼,目光在月色下顯得格外溫和。他直接問道:“是不是對這種突然安靜下來的日子,反倒有些不習慣了?”
灰狼聞言,略微怔了一下,隨即坦誠地點了點頭,粗糲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身旁的草莖。
“我明白,”亞特的聲音很平靜,帶著一種洞悉的了然,“干你們這一行的伙計,早就習慣了枕著刀劍入睡,耳朵里聽著的是風聲、馬嘶,還有可能隨時響起的告警。驟然間萬籟俱寂,心里頭反而空落落的,像是少了點什么,繃緊的弦一下子松不下來,對吧?”
他的話語里沒有評判,只有對另一種生存狀態(tài)的理解。
灰狼有些意外地看了亞特一眼,似乎沒料到這位高高在上的領(lǐng)主,竟能如此精準地描述出他們這些傭兵心底最深處的別扭。
隨后,亞特又毫不保留地繼續(xù)說道:“我將你們整個傭兵軍團都帶回來,原因有二。
其一,也是最根本的,我希望軍團里的每一位兄弟,從此都能有個安穩(wěn)的家,不必再風餐露宿,朝不保夕地四處漂泊。山谷就是你們的歸宿,你們可以在這里娶妻生子,扎根立業(yè)?!?/p>
他的語氣誠懇,帶著一種堅定的承諾意味。
但緊接著,他的話音稍稍沉穩(wěn)了些,
“其二,也是出于現(xiàn)實的考量。你們投誠于我時日尚短,彼此的了解與信任,還需時間來沉淀和加深。那些我們剛剛浴血奪取的城池,關(guān)系重大,局勢未穩(wěn)……”
他沒有把話說完,但意思已經(jīng)不言自明——他還不放心將如此重要的新占領(lǐng)地和城防,完全交到一支尚未完全融入、忠誠有待考驗的新附軍隊手中。
當亞特說到這里時,灰狼內(nèi)心的輕松瞬間消失無蹤,一股冰冷的緊張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臟。他臉上的肌肉微微繃緊,原本隨意搭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摩挲起來。
隨即,亞特話鋒一轉(zhuǎn),臉上那剖析利害的嚴肅神色突然如同春冰化水般變得溫和起來,嘴角甚至牽起了一絲帶著歉意的笑意。他看著灰狼眼中難以掩飾的緊張,語氣變得格外懇切:
“灰狼大人,別誤會。我說這些,不是不信任你。恰恰相反,正是因為我看到了你和兄弟們在戰(zhàn)場上的表現(xiàn),看到了你的誠意和擔當,我才愿意把整個軍團,把我背后的安全,都交到你們手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