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陛下自有神佑,聽說那海外之人,頭發(fā)跟皮膚的顏色都跟我們不一樣,有趣得很呢!”
崔文若越聽越玄乎,她搖頭表示不能理解,婆子樂呵呵地說:“姑娘覺得甘安縣窮,您要是九年前就在啊,那會兒可比現(xiàn)在更窮!過去一家老小就一條褲子,誰出門誰穿,現(xiàn)在好歹能混個溫飽,等朝廷的人來了,咱們也種上新糧食,那還不美死?”
婆子說這話時,眼睛冒光,看得崔文若不知該作何回答,她感覺每個人都對未來充滿希望,除了自己。
見她神情失落,婆子安慰道:“姑娘也不必心急,只要老爺出了政績,早晚能往上調(diào),隔壁縣那位縣令大人,去年就剛調(diào)進(jìn)府衙。”
崔文若卻想,只要了了還做皇帝一天,阿爹怕是調(diào)不上去的。
她問婆子:“你覺得女人當(dāng)皇帝很好嗎?難道不覺得奇怪嗎?從來沒有過啊。”
“咱們老百姓,管誰當(dāng)皇帝?”婆子擺擺手,“那皇帝是男是女,咱們也決定不了啊,只要她能讓我們吃飽飯,不至于挨餓受凍,那就是好皇帝。再說了,以前可沒有哪個皇帝,許我們女人出門做生意,還給我們補(bǔ)貼的?!?/p>
在外頭逛了一圈回到縣衙,崔肅就過來了,告訴崔文若,欽差大人預(yù)計在十日內(nèi)到達(dá),并且讓她好好準(zhǔn)備,過幾日去讀學(xué)堂。
崔肅是這么說的,他面帶苦笑:“阿爹的仕途,這輩子怕是走到頭了,但文若你不一樣,朝廷科考錄取,對女子會酌情降低,你好好讀書,早晚有一天,興許能再光耀我崔家門楣?!?/p>
崔文若活了兩輩子,頭一次從她爹嘴里聽到這樣的話,整個人傻在當(dāng)場,她?讀書?當(dāng)官?光耀門楣?
她是女人??!
崔肅還在說呢:“阿爹已給你選好了學(xué)堂,你阿娘……她是上一屆主考官,若你能入朝,她想必也會照拂你一二。”
崔文若傻傻地望著父親:“阿爹……”
她問:“為什么從前,你不這樣教我呢?”
其實她不是什么都不懂,她也不是真的愚蠢,她心里太清楚兩位阿娘的離開是正確選擇,可她就是不肯認(rèn),因為她打心眼里瞧不起身為女人的阿娘們,也瞧不起自己。她不認(rèn)為女人能像男人一樣做事,不認(rèn)為女人離了男人也能活,就是這種潛移默化的奴性與自卑,令崔文若不肯睜開眼睛。
可世上最可笑的便是當(dāng)她拼命自欺欺人時,崔肅卻改變了主意。
“……我以前只要讀女四書就好了,讀不好也沒關(guān)系,反正阿爹很厲害,崔家很厲害,等我找到一個好夫婿,阿爹能替我壓著他,我這輩子不用努力就可以過得很幸福,不是這樣的嗎?”
眼淚順著崔文若的臉頰滑落,她卻渾然未覺:“為什么以前我不用像堂兄弟一樣讀書?為什么以前不是讓我來光耀門楣?為什么現(xiàn)在又都變了?”
“文若——”
崔文若用力搖頭,“我不理解,我想不明白,我不懂!”
天底下任何叫她去讀書刻苦,她都能接受,惟獨阿爹不能。
這表明阿爹其實也都知道,知道阿娘在崔家過得不快樂,知道她這個女兒并不是生來不如他人,他只是……只是默認(rèn)了她們的處境,因為他從頭到尾,都沒有把妻子和女兒當(dāng)作與他平等的人來對待,他愛她們,可這樣的愛是自私的、傲慢的、高高在上的。
他知道,但他沒有能力去改變,也不想去改變,因為這樣對他來說才最安全。
崔文若奪門而出,跑到門口時還被門檻絆了一下,崔肅焦急來扶,她卻一巴掌拍開父親的手,哭著跑掉了,剩下崔肅怔怔地站在原地,這些年他也在想,究竟為何走到這般地步,見微離開他,了了離開他,如今連文若也要離開他,到底是哪里出了錯?
他明明有很努力地去愛護(hù)她們、保護(hù)她們,為什么這份愛卻成了令她們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?
除了去讀書,崔文若毫無選擇,留在家中她也沒有能做的事,正如婆子所說,現(xiàn)在的她才十四歲,大好的年華總不能就此荒廢。
但崔文若嬌生慣養(yǎng),從來無需用功,以前阿娘見她偷懶也時常生氣,阿爹便會勸說,女兒開心就好,何必逼得那樣緊,讓她快快樂樂度過一生不也很好?阿娘被說服,于是她成功逃脫,再不用去學(xué)那些琴棋書畫。
可甘安縣的學(xué)堂所教授的,與她在閨中所學(xué)截然不同,阿娘教她,是教她如何執(zhí)掌中饋,如何打理人情往來,如何做一位稱職的主母,前院家塾教授族中兄弟,則大講四書五經(jīng)圣賢之道,學(xué)堂里卻以算學(xué)為主,圣賢書也進(jìn)行了大量刪減,比如那篇《女子》,崔文若把書來回翻了好幾遍都沒找到。
新的書本扉頁右下角,印著“亨通書局”四字,據(jù)說編纂新教材的都是帝王心腹,除此之外,還有武學(xué)課,崔文若發(fā)現(xiàn)休息好的自己居然連十歲的小同窗都打不過,繞著學(xué)堂跑一圈便開始上氣不接下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