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只要表嫂一進來,他整個人都變了。他會看著您笑,會替您提披風,也會低聲同您撒嬌?!彼従徧痤^來,目光中閃著微光,卻是苦澀的,“我也想要一個只看我一人的男人,我不想……不想過那種滿院都是小妾姨娘、誰也不把我當回事的日子。”
她頓了頓,像是鼓足了勇氣,低頭看自己新裁的絳色裙裾,忽覺那些點翠花朵像是吸飽了晨霧,沉甸甸壓著肩胛,她又咽下一口淚水般的苦楚:“可我、我能做什么呢?我要是不聽我爹娘的話,他們也會打死我的?!?/p>
少女聲音微弱,仿佛那樣的命運早已釘死在命書上,無從掙扎。
蕙寧聽得心頭微顫,靜默半晌才開口:“女子不是不能出頭天,只是不能靠做夢去謀生。你來國公府,雖說是你父母的安排,但這不是你的命。天底下想做正妻的女人多得是,可真正的正妻,從來都不是靠低聲下氣爭來的。你若真有本事,不依男人也能活得風生水起,屆時自會有人來捧你、敬你、依你?!?/p>
“所以,不要總想著嫁貴人,不如想著做貴人自己,讓別人來依附你?!?/p>
訓容怔住,她從未聽過這樣的話。她張張口,聲音微?。骸拔摇梢詥??我就是個小女孩兒,從小被我娘牽著鼻子走,連什么時候該笑、什么時候該跪都要被教著。我覺得我什么都不行……”她的眼里忽然有些酸意,更多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迷茫與自慚。
蕙寧望著她那雙怯生生的眼睛,心中一軟,語氣卻更為堅定:“你當然可以?!彼怕Z調(diào),一字一頓:“只要你肯用功,百事皆成。古有謝道韞,詠雪傳佳名;有談允賢,醫(yī)術濟蒼生。現(xiàn)今朝堂之上,也有能言善治的內(nèi)廷夫子沉妙言,有不讓須眉的鑄鐵娘子白漱玉,她們哪一個將自己的眼界局限在閨閣之中?”
“你才多大年紀?不過是被世俗禁錮久了,眼里才只剩‘嫁’與‘不嫁’。”她語聲溫柔,卻帶著點針鋒,“女子生而有骨,怎就不能自己撐起一方天地?你若不甘做妾,便去做主;你若不愿屈居人下,就要自己往上走。”
訓容仿佛整個人都被什么擊中了,心中那團迷霧,被一束光猛然刺破,露出隱隱清晰的路徑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連字都認不全,連針線都做不好,我能學什么?”她語氣雖軟弱,但眉宇間卻浮出了一絲似有若無的渴望,像是干涸田野中渴望春雨的種子。
蕙寧伸出手來,輕輕覆在訓容瘦弱的手背上,掌心傳來微涼的顫抖。她語聲溫緩而篤定,像春水緩緩滲入冰封之地:“世間之事,皆可從零起步。你若愿意學,我便教你。不是你無能,而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你――你不必靠任何人,也能活得很好。你還未曾真正試過,怎知不行呢?”
她的眼神像一盞燈,靜靜照亮了訓容那片被風雨淋透的心田。
“家中正籌辦家塾,年后就要開始了。若你真有心,我會想辦法勸婆母留下你,也讓你一并讀書?!彼p聲說著,字字沉穩(wěn),“到時候你便與弟弟妹妹、還有別家的子女一同上課,日子一久,眼界也寬了,就知道這天地原不只是嫁人、從人那條路?!?/p>
訓容聽得淚光瀲滟,一腔積郁倏然崩解,那種瀕臨深淵的絕望在一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,重新看到了晴朗的天空。她撲通一下跪坐下來,緊緊握住蕙寧的手,淚中帶笑,哽咽著,卻也有些激狂:“我愿意的,表嫂,我想讀書,我愿意讀書……我什么都愿意學……”
那聲音帶著掙脫沉泥的力道,雖細若蚊鳴,卻格外響亮。
送走了訓容,天色已深,夜風冷洌。檐下的燈火只余昏黃一線,溫鈞野在外廊踱了幾步,方才走進來,臉上神色頗為復雜。他倚在門框邊,若有所思地問:“她是真的愿意聽你的話,還是……又在故意扮可憐讓你心軟?”
蕙寧聽了,唇角泛起一絲淡淡笑意,輕輕搖頭:“若只是假意討好,未必哭得那樣真切?!彼D了頓,復又道:“到時候和表舅一家提起我要留下她,他們肯定心里頭覺得女兒有望,求之不得呢,心里一定是一萬個愿意。訓容不再聽些七歪八斜的旁話,跟著弟弟妹妹讀書識字,日子靜下來,人也安了。人若能安,便能思;思得深了,才知前路要往哪去。”
她嘆息一聲,想起來母親從前說過的一句話,復述著:“我娘曾經(jīng)和我說,哪一個真的有心有志的女孩子,會在自己尚未走投無路的時候,甘愿去做妾?!?/p>
溫鈞野聽了,有些怔神,遲疑問道:“你故意帶她去唐府,就是為了這個?”
蕙寧垂眸一笑,神色微微悵然,似是唏噓,也像是松了一口氣:“但凡心氣尚存的姑娘,若是見了玉芝府上那些姨娘的光景……便再也不會心生妄念。那一日,我是賭了一把的。幸而,她還是個有分寸的姑娘,并非全然無藥可救。”","chapter_title":"(42)豈必委芳塵(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