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日午后,蕙寧在東偏廳審核年賬,滿案是翻開的賬冊與隨手記下的紅筆批注。她細細翻看,眉頭漸蹙,略作整理,便親自去尋趙夫人過問。
趙夫人見她進來,笑著招手讓她過來坐:“我瞧你過了年也不得清閑,家里頭的事情都麻煩你了?!?/p>
“娘,我沒事兒,我喜歡這些瑣碎事兒,磨練性子,”蕙寧笑著將手中的賬本遞上,開門見山,“我這幾日查賬,發(fā)現(xiàn)其中幾處佃莊收成年年遞減,尤其是東郊那塊田,今年只報了去年的六成?!?/p>
趙夫人一邊聽,一邊翻開賬本看她紅筆圈畫的地方,眉心漸皺。
“這莊子是你二叔留下來的,”她緩緩說著,“他和你二嬸都去世得早,又無子女,那些田產(chǎn)便由我們家接手打理。這幾年倒也沒出過什么大事,只是你說收成差……”
蕙寧點頭,語氣鄭重:“我覺得事有蹊蹺。收成不好是小,可我聽廚房里頭幾個常年與莊頭家往來的下人說起,那莊頭家里穿戴卻越來越體面,連他家孩子都到處說‘爹娘常進城里買金線緞’,您想想,這豈不是不合常理?”
“若是有人借機拿此事做文章,傳到圣上面前,說我們‘家風不肅,失律于下’,那時就是小事變大,口舌變禍端,怕是國公府清譽也保不住?!鞭幭铝艘粍┟退帯?/p>
趙夫人沉吟半晌,長嘆一聲:“這莊頭姓魯,是你二叔的老部下。你二叔年輕時從軍,戰(zhàn)場上與這莊頭是過命的交情。后來你二叔傷重退下來,便托他打理這片田地。你說他有貓膩,我心里不是沒想過,我也覺得這塊地的收成有些貓膩,可真要動他,又怕寒了人心?!?/p>
她說著又補了一句:“而且這人和幾位老仆也都相熟,背后牽連甚多,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,不是叁言兩語能理清的。”
趙夫人放下賬冊,望著蕙寧,語氣里帶著幾分苦意:“蕙寧,你是新婦,興許會覺得我這當家做得過于寬容,或者有意留事給你處置。可這府里幾十口人,事事難周全。你公公年紀大了,不愿再管這些雞毛蒜皮,說到底,實在是顧忌太多?!?/p>
新婦當家,如烹小鮮。火候一過,便焦了,欠了又腥。
蕙寧不是不懂這個道理,正因心知火候微妙,才愈發(fā)謹慎行事。但也明白,有些事拖得越久,便越容易長出毒瘤來,屆時一發(fā)不可收拾,不如痛定思痛、快刀斬亂麻,早早了結(jié),以免后患無窮。
“麻煩也得處理。若是讓這痼疾一直擱著,遲早要壞事。兒媳想著,這會兒年節(jié)剛過,府中也沒什么緊要的事,不如我親自走一趟。若只是年景不好,莊頭多扣了些收成,也算不得什么大錯,只提點幾句便是。我只怕……這事里頭不干凈,怕還有別的盤根錯節(jié)之處?!?/p>
趙夫人聞言,握了握她的手,掌心干澀而有力,唏噓著:“我這些日子可能要去明王府喝喜酒,家塾那頭也要親自張羅,確實走不開。還有你大嫂身子也不好,我不放心……”趙夫人頓了頓,又道:“我讓鈞野陪你去。好歹他的武藝我是信的過的。你們夫妻同去,有個照應。他若不聽話,你就拿我的話罵他就行?!?/p>
溫鈞野聽說此事,自然沒有推辭。他性子本就爽利,不喜拐彎抹角,最見不得旁人狐假虎威、中飽私囊。聽聞莊子上可能有弊端,當即神色冷了幾分,恨不得即刻便整頓得干干凈凈。
再者,雖然他眼里揉不得沙子,做事一向風風火火,卻也愿意聽蕙寧調(diào)度,未有半句怨言。
兩人定了時日,帶了幾個下人,一早便起程前往莊子。
隆冬時節(jié),道旁枯草伏地,寒風卷雪,吹得衣袍獵獵作響。然則他們一行人并不張揚,未帶儀仗,也不高調(diào)宣聲,只是簡簡單單,馬車后跟著幾名家仆,算不得大陣仗。
待至莊口,遠遠便見有人候在道旁,穿著一水的褐灰棉袍,見他們近前,紛紛拱手作揖。魯莊頭帶著吏書、府佐站在前頭,神色殷勤,笑容堆滿臉,恭維之語滔滔不絕:“見過叁少爺和叁少奶奶,小的們這幾日日日等著,生怕怠慢了兩位貴客?!?/p>
“魯莊頭言重了?!鞭幹皇切πΓ⒁活h首,半張臉埋進風毛領子里,神情溫順而恭敬,倒像是個柔弱文靜、尚不通世務的年輕媳婦兒,不緊不慢地隨著人群往前行去。
魯莊頭見狀,更覺安心。他原本以為此次前來的是趙夫人,至少也應是長房的大公子,怎料竟派來了最沒分寸的叁少爺和新婦,心下不禁輕蔑幾分。